舀一碗旧时光

总觉得，时光如海，我们回忆时，需要在船上撒下网去，打捞那些叫做往事的鱼。而我，在回忆乡村时，习惯于用碗舀，将这鱼，连同海水，一起舀上来。

我用的这碗，一定是粗瓷碗。

以前的乡村，粗瓷碗家家可见。白瓷的，碗边有两圈蓝色的釉纹，或者是一朵蓝莲花、几片叶子。不细腻，就像汉子粗糙的脸。所以，这样的碗，很适合汉子端着喝酒。

很多这样的时候，两个汉子扛着锄，分别从自家田里归来，村口大槐树下遇到了，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还镀上了一层金边。其中一人说：去我家，喝一碗！另外一人：好，喝一碗！于是两把锄肩并肩挨了起来。

进了家，方桌前，主妇已把菜摆上，都是从自家菜园里拔或摘的，柴火烧铁锅，或炒或炖，一会儿就熟。盛菜的，是粗瓷碗。自家汉子拿两碗，与对面汉子一人一个。这碗，当然也是粗瓷碗，汩汩倒上酒，满满的，打着漩涡。

主妇看了，免不了唠叨一句：你俩啊，多夹菜，少喝酒！两个汉子都说好好好。但主妇转身一离开，这两人酒喝得多，菜夹得少。喝？喝！干了？干了！碗与碗碰在一起，砰砰响。

也有人家的碗，不肯老老实实呆在自家饭桌前，而是到街上去。通常两个碗，一碗酒，一碗饭菜，汉子端着。院门前的石头，当了餐桌。没石头，就放在地上。没有比大地这个餐桌更大的了。邻家的汉子凑过来，并作一个酒席。

菜少？没关系，其中一位起身，回自家院里，从墙角腌缸里摸出俩咸菜疙瘩，出门来，分与对面汉子一个，喝口酒，啃口咸菜疙瘩。

女人也捧粗瓷碗出来，几人围在一起，你夹一口我碗里的菜，我夹一口你碗里的，品一下菜，交流一下厨艺。若是有谁炒了或蒸了野菜，就一定会多端出几碗来。即便是在乡村，野菜也是稀罕的。

孩子们端着碗，更是不肯老老实实呆着的，拿着筷子，在巷子里挨家走过。看到谁的碗里有好吃的，啥也不说，猛地夹一口，嘴里鼓鼓囊囊嚼着，还不忘评论一下。若说不好吃，菜的主人，叫婶子大娘或者奶奶的，免不了点着额头，嗔骂一句。

那时候，真热闹啊。黄昏的村庄，弥漫着菜香。还有欢声笑语。一街的人，就像是一家人，心与心贴得近。人和生活，都质朴得如同手里端着的粗瓷碗。虽不细腻，但很滋润。一切只因为，碗里有情。

如今，舀一碗旧时光，依然能感觉到那时的馨香。

曹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