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旗帜

我不喜欢我的父亲。他年轻时倔强的都不是地方，有些郁郁不得志，又总被母亲数落，对我也格外暴虐，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学习成绩把家里撑蚊帐的竹竿都打得不剩，就连擀面杖也不放过，断成两截。我也习惯了，就伸着头给他打。后来，我经常在院子里和他聊起这档子事，希望他能悔改向我道歉，他总是严词拒绝，并声称要不是因了他的霹雳手段，我岂能有今天的生活，因此，我还要感谢他才是。我看着石榴树下洋洋得意的白发老头，真是一筹莫展，只好窜进屋里，抱着小女儿逗她笑。父亲循声凑过来，一脸谄媚，握着我姑娘的小手不放，非要用胡子扎一下才管。母亲就在里屋喊，你离孩子远点，一身的烟味！我就笑，真是坏人有坏报啊。

父亲总是对母亲的话不以为意，似乎也是习惯了，毕竟都过了耳顺之年，已是从心所欲听不见的年纪了。他们哪天要是不吵架不唠叨不互相埋汰几句，我都有些替他们担心了。以前我还劝他们少说几句，或者参与进来评头论足说三道四，结婚后，我也学会了八风不动充耳不闻，任由他们相互攻伐相互诋毁。吃早饭的时候，母亲皱着眉头说，你父亲又在院子里抽烟呢！我低着头吸溜米汤，却能闻弦歌而知雅意，母亲这是鼓动群众斗领导啊，我才不上当，就说，身体是他自己的，我才不要问他！母亲有些卡壳，觉得我不如弟弟关心体贴父亲。大女儿是家里的包打听小密探，经常向我汇报工作，不是爷爷被奶奶骂了，就是奶奶被爷爷怼回去了。她兴高采烈地说，我兴致盎然地听，这风风雨雨的四十多年每天还真是不重样。

掼蛋是父亲退休后的职业。他午休后雷打不动去找他的朋友，四个白发老头围着小方桌派系分明，两边各有三四个白发高参出谋划策。我有时回家早，坐在院子里读书，能看到斗志昂扬的父亲或意气萧索的父亲。我就在他落败的时候，故意说起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气他。他就摇着头背着手叹着气，说，你这个孩子到现在还没长大啊。年前，几个老头劝他去找社区，看看能不能给找个遮风挡雨有空调的地方，美其名曰关心退休老人的生活。父亲就拿出在公路局画图纸的功力，拟了一个申请画了一个表格，非让我帮忙打印八九十来份，几栋楼上上下下找和他一道的老人家签字。有天社区书记从门口经过，我和他打招呼，父亲忙过来加塞，问，我们的申请咋样了？我才知道父亲已经找过他许多次了。父亲这个认真的劲头，退休了也没有变也没有改，愈老弥坚愈老愈烈。

父亲喜欢吹嘘，说自己既是单位的中流砥柱，也是坦荡的清流，很有些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高人派头。我在单位混久了，和伯伯叔叔阿姨姐姐妹妹闲扯中，也渐渐相信他的自我期许还真是多多少少有些影子。那时，我年少无知，回到家就和他闲扯，说在某地出差遇到谁谁，都夸他人好呢。他听了很得意地说，你要好好的，不要丢我的脸。他如此自得，我也吃过几次被喷的亏，就不再和他唠这些事，他就经常忍耐不住嘘寒问暖问我工作干得好坏，有没有遇到困难。其实，这是他虚荣心在作怪，觉得自己可以荫福子孙，我干好了就是得了他的济，干不好就是丢了他的脸是不肖子孙。母亲在这个问题上和父亲站在一起，是坚定的捍卫者，我稍有反抗，就说翅膀硬了也是我们一点点养大的。老两口出奇的一致，我也不胜其扰，就姑且屈打成服了。

后来，我在单位之间游走，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跑，像个蝇子也像个二杆子。父亲就很生气，认定我是不努力没正行被撵了出来，实在是不争气，丢了他老人家的脸。我知道多说无用，就和他硬刚硬拼，经常吵得鸡飞狗跳草木飘零。家中已没有趁手的棍棒，父亲也就奈何不了我。隔天在院子里闲扯，父亲说，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一定要好好的，不要还像个小孩子。这话真不中听，但我抬眼看他满头的白发，就话到嘴边咽了下去。过了一段时间，父亲看我有些气宇轩昂，就很欣慰，又说，你不要太劳累。这个老头子真是横竖看我不顺眼，母亲就过来打圆场，说，他和你有什么两样，干工作都犟得跟驴一样！父亲有些悻悻，我有些释然，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他还好意思说我！

梁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