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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

2022-03-28 16:27来源:拂晓新闻网--拂晓报作者:

一片绵延的山脉横亘千里,几幢徽派老屋静静地卧在山坳里,像几枚散落的黑白棋子。烟灰色的山路上,不时冒出一两个山民,担子沉甸甸的,脚步慢腾腾的,仿佛是在对抗飞逝的时间。

汽车在山岭与山坳间盘旋,车轮之外,悬崖笔直下落,谷底溪流奔涌,水声轰鸣,激流中不时跃起几块巨石,乌龟壳一样,一动不动。入秋了,层林尽染,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溪流边的野花,一朵朵,一簇簇,寂寞,绚烂,乡村牧师一样优雅。振翅疾飞的山鸟掠过头顶,洒下一两粒幽远的空啼。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只有一团团懒洋洋的白云,棉花糖一样凌空而去。黄灿灿的稻田一掠而过。晒秋的匾箩一掠而过,圆的圆,方的方,白墙灰瓦间,闪过一蓬蓬燃烧的火焰。盘旋。平缓的坡底愈来愈近,路边的竹林、油松、山核桃、茶园快速后退,一大片挤挤挨挨的女贞树迎面扑来,枝桠间的女贞果黑得发亮。车停在一处弯道边,树丛里,只见一群野鸟在争抢女贞果,闹腾腾的,有麻雀、大灰雀、山雀、乌鸦、画眉,还有一只鸟我不认识——比喜鹊小,比伯劳大,颈背缀着几点白斑,周身浅褐色,尾羽极短——机警地悬在一根横枝上,歪着头,脆生生地叫,“滴滴”,“嘟嘟”。这是什么鸟呢?叫得人心里发空。

这是歙南一座不知名的山村。村口的乌桕树上已经有了红叶,阳光从山岭上纷披下来,耸立的树冠像一件大氅,薄薄的,近乎透明。小路像一根缠绕的藤条,向村口扭来扭去,落叶在风中漫卷,人行其间,“扑哧”,“扑哧山”。藤条的尽头,一个白发披覆的老妪站在月洞门里,核桃一样皱巴巴的脸,安详而恬静。

溪流奔到村口,平缓了,涨成了河。岸边,肥厚的菖蒲剑一样挺立,芦苇始有毛绒绒的花朵,晃在风中。水底有了油油的水草,怕冷似的,一抖一抖。游鱼自得其乐。石虾自得其乐。一米长的水蛇风一样滑过水面。愈近村口水面愈宽阔。五六只绿头鸭,手掌大小,在水草丛中潜泳。鸳鸯,成群结队地浮游,浑然忘我,一点也不怕人——鸳,嘴红色,羽色华美,翅像帆一样立起,奇特而醒目;鸯,嘴黑色,头和上身灰褐色,眼周连着一道细细的白色眉纹。在寂静的乡野,鸳鸯是寓意吉祥的天使,鸳鸯出没的水面,乡亲们不去洗衣、不去淘米。在歙南,我还见过一大群白鹭,体态修长,舞姿优美而抒情,像风中一团团漫卷的白雪。

河在村口转了个弯,向山坳外急匆匆奔去。水上横着一座苔痕漫漶的石拱桥,两座石拱之间,斜斜地伸出一棵构树,像坐在桥上款款招手的绿衣少女。过桥是一条高低不平的石板路,路尽头是一条逼仄的小街。我从未见过那样袖珍的小街,两面联排,不超过二十户,窄,而且短,像一个清寂而腼腆的村姑。街道上空,各家各户的衣服横七竖八地晾着,安静朴素,与世无争,袒露着生活的古老气息。几个老人临街而坐,怡然自乐,看不出一丝焦虑。他们在这里闲坐了一生,屁股下的石头光滑得像一面镜子。街头所售俱是寻常百货:烟,酒,油盐酱醋,毛峰(粗糙的外包装上落满了灰尘),野茶(乌黑色,蜷曲,像一截截拧断的铁丝),笋衣(刨花状,摊在筛箩里),脸盆,毛巾,拖鞋,扫帚,碗,碟,勺,茶缸……也有山民自编的竹器:篮子,菜箩,筛子,背篓,斗笠,椅子,巴掌大小的猫、狗、猪、老虎……物美价廉,层层叠叠地码在老人脚边。最气派的一家门面很大,“喜鹊登梅”的木雕上横着一块匾,上刻“歙州百货”四个大字,娟秀的馆阁体,阴文,墨色已经很淡了,“州”字中间的三点已经看不真切。谁的字呢?我忘了。店主姓孙,六十开外了,两鬓斑白,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扶手上挂着一只大红色的很袖珍的收音机。老板娘看起来只有五十岁,一小把头发束在脑后,波浪一样翻卷。她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面前摆着一只小电视,咯咯咯,肩膀大幅度抖动,像一只刚下蛋的老母鸡。

我百思不得其解——同在一片屋檐下,夫妇俩竟能置身两个世界,一个在山里,一个在山外。

小街尽头是一面山坡,山坡上坐落着方圆数里唯一一所学校,一所没有围墙、没有门楼、没有铭牌的学校。两层楼,八九间教室,楼下几间已经落了锁,教室里的桌椅缺胳膊断腿、歪歪倒倒的,灰尘至少五寸厚。楼上几间教室都亮着灯,其中一间只有十几个孩子,一个面如朗月的女教师正在上课。我停在窗前,窗边一个女生穿着短袖,眼神怯生生的,瞳仁真黑啊,而且亮,像一小片深邃的夜空(我儿时见过的住着星宿的夜空)。孩子们发现了新大陆,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起来——这个突然出现在窗外的胡子拉碴的人是谁啊?课堂上的秩序很快就乱了。女教师疾步走出教室,一面打量一面问,“你找谁啊?”我尴尬地摇了摇手,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一步步退下楼。

我不止一次遭遇这样的窘境,每一次,我都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那段失意的日子,我时常一个人深入徽州腹地,翻山越岭,徒步进村。父亲的老屋已经坍塌,家乡,我再也回不去了。白墙黛瓦的徽州,姹紫嫣红的徽州,银装素裹的徽州,成了我的精神栖息地——我一次次在其间盘桓,歇息,疗愈,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浪子,听雨打芭蕉,听山泉淙淙,听小北风吹着响亮的口哨,像一个远道而来的信使,在空荡荡的石板路上来回奔跑……渴了,我曾饱饮清冽的山泉,那股透心凉,瞬间钻入五脏六腑;饿了,也曾推开一扇扇虚掩的门扉,有人在家吗?门后转出一张诧异的脸,谁啊?

深渡,北岸,杞梓里,霞坑,昌溪,三阳,长陔,绍濂……谢天谢地!没有人拒绝。有一次,在璜尖,一个披着粗布马褂、满头银发的老人二话没说,半支烟工夫,就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碗生菜鸡蛋面。

“你一个人在家啊?”我狼吞虎咽。

“老太婆在南浔,带孙子,我不去!这么大地方,我一个人,多快活啊……”老人蹲在门槛上,咧着嘴笑,呵呵呵,牙床空洞。

开门就是山,一座连着一座,沸腾的云海白米粥一样翻滚。风一直在吹。穹庐低垂,明月朗照,伸手可触的繁星钻石一样闪烁。老人早早就睡了,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金银花开得正盛,院子里弥漫着淡雅的香气。山中真静啊,午夜时分,风息了,月色都是凉的。那微尘一样的时刻,我第一次察觉到肉身的轻盈,第一次领悟到人是自然之子,万物有灵。

或许,也只有在这样的山中,人才能真正放慢急匆匆的脚步,安顿安顿肉身,抚慰抚慰灵魂。

有一年,我去杞梓里寻访王茂荫——《资本论》中提到的唯一中国人。清代财政学家,歙县杞梓里人,因其独立形成的货币思想而被马克思写入《资本论》——空山不见人,“杞”“梓”已无踪影。转过山坳,一座小村从茂竹秀林后面冒出来,家家户户俱是两层小楼,一座挨着一座。房前屋后多桂花树,也有杏树,枣树,桃树,柿子树,板栗树,香樟,泡桐……我有些诧异,村里没有鸡鸣,没有狗叫,猪圈几乎都是空的,偶尔能遇见一两只野猫,“喵喵喵”,“呜呜呜”,追逐着翻过墙头。沿着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路,我转向后山,一株白玉兰忽然跳了出来,像一群浮在枝头的白鸽,太醒目了,几乎吓我一跳。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白玉兰,素净,泠然,拳头大小,至少一百朵。这是谁家的院子呢?墙垣古旧,一个老人蹲在台阶上择菜薹,菜篮边趴着一条乌黑发亮的哈巴狗,它已经胖得不想动了,慢慢弓起来,又慢慢卧下去。老人好奇地望了望我,兀自朝黑狗一笑。我有些惶惑。那一笑太熟悉了,似乎在哪里见过。

春风浩荡。沿途梅花都开了,盛花期已过,花瓣兀自扑簌簌。和花瓣一同飘落的,还有奔腾不息的时间。每一朵花,都是时间的恩赐——时间是伟大的创造者,也是伟大的破坏者——摧枯拉朽。时间带走了花朵,也掏空了村庄和大地。在歙南山中漫游,我遇到的年轻人寥寥无几,只有一群老人带着一群孩子,守着连绵的大山,看涛走云飞,听杜宇声声,“归啊!”“归啊!”,丈量着时间的长度。

返程时,一个老人和我同坐。盘山公路在丛山峻岭间钻来钻去,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蛇。有一次中巴车爬到半坡,车体突然抖动起来,“嗡嗡嗡”,“嗡嗡嗡”,发出猛虎一样低沉的怒吼。老人抓着我的手,身体前倾,我能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树枝一样干枯,砂石一样粗糙。

下车后,老人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我目送她,像一株摇摆的水草,消失于小城屯溪。

江少宾

责任编辑:王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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