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雪下在童年
午夜梦回,似闻见雪的气息。推窗,路灯辉映下,果然一层薄薄的白。再也无法入眠……许多年未曾见过大雪了。不禁在心里,将小时候的雪复习了许多遍。
那些年的大雪,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是一夜间的事情。
清早,将门栓拉开,老木门吱呀一声,嗬,天地皆白,把人惊到。面对皑皑白雪,一村的鸡犬也安静下来了,默默将这世上的洁白收在眼底心上。所有黑压压的树,纷纷变为琼枝,好看得很。
无数村庄卧在雪里,默默然不作一声。
早起的大人,将村前雪地蹚出一条窄窄小径,挑水的,洗衣的,照样忙碌不停。仿佛没有人把这眼前的大雪当做一回事,除了孩子们。
整整一冬,天地都是枯的,灰的,除了隆隆大雾的白。
远山如黛,一夜间披上雪的大氅,越发苍古肃穆了。大地上,横亘着一团团村落,于雪的映衬下格外孤单。村前小河,始终裸露着的水面,上方也笼着一层雪暧了,隐隐地有雾气蒸腾……
最好看的,要数邻居家的屋顶,鱼鳞瓦一行行,高低错落,仿佛古诗,天然的有着韵脚,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是视觉上的押着韵了。望得久了,仿佛有乐声升起,是管风琴的琴键被雪弹奏,嗡嗡嗳嗳的,高直苍古。一垄垄的白,与昨日比,又肿胀了一层,直追宋元旧画,全是空白,凛凛的,颇为拒人。偶尔,啪嗒一声,一团雪自屋顶滚落,摔在地上,碎成齑粉,洋洋洒洒,风一样吹拂。
世界都是静的。
童年的雪,总是下在腊月、正月。
腊月、正月,在我的小时候,是两个充满着喜气的月份。
家乡人大多选在腊月、正月办喜事——娶媳妇,抑或嫁女儿。中间拢着一个旧历的新年,是喜上加喜。
乡下,天地都是宽的,适宜望远。
有时,正午时分,我们小孩子三五成群,纠集于村前山岗,忽见小路上,就隐隐来了一群人,纷纷挑着红腾腾的担子,两只木箱子,两只床头柜,被红漆油得殷红;两人共抬四床棉被,同样红妍妍的,绸缎质地的被面上,绣了凤凰、喜鹊、芙蓉、牡丹,大花大朵的,滚了金边,镶嵌着无数的梦。还有洗脸架子、小方凳子,甚至瓷脸盆都是红的,盆底,印一幅风俗画——穿红兜兜的白胖娃娃头上梳着一个髻,髻上垂下一截红头绳,怀里抱着红鲤鱼……稻箩四方也要被颜料染上红色,是桃红了,比殷红浅。
乡下人对于红的执念,基因里自带的——透过童年的眼,也不觉多俗。及长,才觉出,黑白灰,才是永恒的经典色。然而,乡下的山河大地一直都呈现着高强度的黑白灰,人活于其中久了,快要委顿过去。如此,方才执念地让红色来破一破。
这热烈而有生命力的红,不也一样被城市的老人热爱着吗?
那样的一群陌生人,火一样,挑着抬着这些簇新的家具、日用品,宛如天外来客,渐渐地,尽在目前,经过我们的身边,再经过我们的村子,折上另一条小径,慢慢地,渐行渐远,隐于另一座山后,忽儿不见了。
偌大的村子,每年腊月、正月,也总是可以迎到新娘子的。日子一般选在腊八、十八、二十八,或者正月初八、十八、二十八。
“八”这个数字,单纯地听闻起来,颇为悦耳,也是双数里最大的了。人类何以热衷于双数?无非取“圆满”之意。可见,人类天生害怕孤独。
娶媳妇的人家,两天前,是要宰杀一头大黑猪的,整齐地一劈两半:一爿,自家留用。另一爿,作为彩礼赠送亲家。
赠送的半爿猪身上,也要张贴两张菱形红纸——撒着锡箔的红纸,饱涨着黑墨,一个斗大的“囍”字,宛如憨厚殷实的家底,被白雪映衬,仿佛有光。一副稻箩担子,上了肩膀,也是颇重的,这头半爿猪,那头堆满芝麻饼、方片糕之类的吃食。无论多遥远的路,都依靠一双脚。
上午出发,黄昏归家——嫁妆总比新娘早两日来,箱子、柜子、木盆,还有一只堪称艺术品的马桶,木质的,圆形,一样漆得殷红,上方有盖,一个半圆形黑铁把手,如常地拎着。
所有担子歇在门前开阔地,新郎撒些糖果、花生、香烟给蹲候多时的人们。灵巧的妇人们,欢快地揭开马桶盖子,掏出若干红枣、花生、桂圆、鸡蛋,寓意“早生贵子”。
无论史前文明,抑或现代文明,人类的婚姻总归与繁衍息息相关着。
新房早已粉刷一新了,箱子、柜子摆摆整齐,一屋的簇新气。小时候的我特别喜欢闻嗅木质家具新刷的油漆气,它比新涨的河水气还要好闻呢,似乎眼前的日子都是新鲜的,没有一丝皱褶。那些家具上的木质纹理,一圈一圈荡漾着,透过新漆气,格外庄重,是要经过手的抚摸才能安稳下来的日子吧,也不知将来的新娘子,什么样子的脾性,她可配得上这些崭新富丽的家具?
童年的雪,一直下在腊月、正月。腊月、正月,总要跟着喜事一起来。
娶亲的人家当晚是要请客的。他们的堂屋一夜间成了戏台——刚一进屋,满眼的变成了仙山楼阁,被红霞罩着了。亲戚们送来的贺礼——绸缎的被面,棉质的床单,红彤彤地一齐上了墙,挂得密不透风。红纸被裁至仄仄一条,写有“百年好合”“花好月圆”之类的祝语,用大头针别在这层峦叠嶂的红帐幔上。
大戏开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非吃喝,新人出来斟酒、递烟、打火,是戏剧的高潮。众人酒酣耳热,哈哈笑着闹着,有的露出金牙,与橘红的灯交映,闪耀白赤赤的光。
而屋外的雪,悄悄停驻,天地无言,衬得办喜事的人间分外热闹。
后来,我读《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就真的会忆起童年乡下办喜事的喧嚣热闹。日后,我再也不能感受到童年里那样单纯的喜悦,仿佛长大,便一日日地冷清下去了。
如此,腊月的大雪,是留在我童年里最浓重的一笔——天地一色,悠悠地,仿佛有笛声,一直吹,一直吹。
喜事,终归要结束的。新娘子慢慢便也成了旧人,熟人。
我们还是要做我们的事。清早起来,去菜园,蹚着冰冻哑哑的小路,踩着残雪咕吱咕吱响。菜园里,萝卜冻得裂成好几道口子。一次拔上十余棵,抖尽萝卜缨子上的雪。菠菜被雪深埋,一片叶子也看不见了。用手拂去厚雪,小铲刀沿着菠菜根部斜插,轻轻一敲,连根而起。菠菜根红红的,蜜一样甜,不能浪费。
挎着小腰篮,下到塘口,清洗。雪落水中,水更凛冽清澈,清得发蓝。洗萝卜的时候,我总是害怕,为那些深不见底的水,若是掉下去多么冷啊,四面八荒,只我一人,没有人前来搭救吧。
恐惧铁钳一样,总是夹住了我,无法腾挪。萝卜在水里一下一上耸动着,波纹一圈圈扩大,星轨一样无穷无尽……一边害怕着,一边也把一篮菜洗净了。一双小手被腊月的水浸得通红,似肿胀了许多,插进棉袄荷包里暖暖,忽地一阵奇痒,被万千蚂蚁啃食着。
多年以后,当我重回乡下,路过那一面塘口,面积何其狭小,可是,它在童年的眼里,何以广大无边呢?
听父母说,乡下有亲戚孩子结婚,非要接他们回去。他们还说,要去县城酒店吃喜宴……
我听后紧着一阵失落。现今的家乡,再也不同于童年的了。请大厨来,做十余桌宴席的忙碌热闹,早已不再。贺礼怎能是被面床单呢?都随了份子钱了吧。
乡下孩子们再也看不见结婚人家的仙山楼阁,满屋的红霞罩着了。
雪也一年年少下去。
钱红莉
责任编辑:张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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