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
南行的燕子尚未归来,村里男子陆陆续续外出务工了。门虚掩或者锁上,屋檐下、石槛旁开始长出野草。泥凼开始解冻,水从清晨到晚上,无聊地倒映着窄窄一片天空。岁月回归日常,缓步走在村子里,土路恢复了寂寞,炊烟也寂寞了,孤单地袅向天空。
村野上成群或孤飞的鸟,喜鹊、乌鸦、麻雀,掠过池塘,掠过竹林、树顶,飞向山边。麻雀多是灰色,偶尔飞过一两只金翅雀,腰尾金黄,翅膀金黄。麻雀或独飞或成队,集群数十只甚至上百只,休憩在树枝上,久久不动,像是音符,发出呼响,单调清晰又尖锐,带着颤音,惹得孩子们好一阵仰望。
春雷发声,起先以为响在地底,又似乎响自山间,奔腾起伏,从远处近身又快速奔向远方。风里零零星星有阳春意思,脸上有春回大地气息。贴在门框两侧的春联开始褪色,生活早已归于朴素,喜庆的年味淡若无迹了。红纸包成塔尖的冰糖拆开了,放进罐子。年货里的瓜子尚有些结余,怕回潮,放罐子封好,轻轻一摇,哗哗作响。
在田间地头捧把瓜子闲嗑,皮壳丢在地下,低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草丛顶出一抹细绿,淡淡的,若有若无。一日三餐,不再鱼肉生活。园里小青菜,炒得油润润放入海碗。腌豇豆、萝卜干用盘子装着,腐乳用的是更小的碟子,蘸上辣椒酱,切成方块,三两块放着。
二月初二花朝节,农谚说,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又称春社。旧时,村人会做土地会,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开始给新坟祭扫。
别处习惯我不知道,浒村风俗,人去世与下葬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前会做祭仪,放爆竹、烧香纸,乡俗称为做清明,此外还要剪纸钱、做汤粑。纸钱用红白黄绿四色纸剪成小条,用细水竹竿夹住,或者剪成玲珑宝塔状悬挂竹竿上,是为纸标。插在坟头或者厝基上,立此不忘,以示存照。汤粑以籼米糯米做成,也可以掺些面粉,形如团球,涂红染绿。
做清明时,直系亲属跪地上挽起衣摆,有人先给他们撒两把汤粑。随后那人站在高处,向众宾客广撒汤粑,豪掷如雨,满山乱滚,人人争抢。小时偶尔我也能抢到几枚,觉得稀罕。汤粑或煮或烤或蒸或炸,味近年糕,可算作一道时令小吃,吃下身体旺相。
春意来了,雨季来了,时而淋漓,时而淅沥,时而飘忽,欲停不止。春夜下雨最相宜。乡村最初的春意是被雨水唤醒的,夜里,坐在瓦屋下,屋顶响起雨声。早晨起来,细雨绵绵,山野雾气升腾,花草树木爆出鲜嫩的一滴滴芽蕾,山川新鲜。雨水融化了山凹处积雪,万物复苏。衣服晾在走廊堂轩宽敞的地方,两三天,还是潮津津耷拉在竹竿上,触手尽湿。风徐徐吹着,雨并不大,轻飘飘,恍惚惚,丝丝缕缕从天而降,汇成一袭薄薄的雾纱。
出门总要撑把伞,多是黑布伞。上年纪的老人,更喜欢蓑衣、斗笠或者用油纸伞,彳亍而过。小时候玩心重,不喜欢打伞。在雨雾里久了,衣裳湿漉漉贴着前胸后背,一身腥气回家,惹得父母责骂。雨中山村云遮雾掩,天光昏朦,有万物复苏气息。隔着雨幕,依稀传来新坟人家做清明的鞭炮声,远不及晴天清脆,闷闷的,听得心绪灰暗。想起前年去年那人还能割草收稻,还能采茶砍柴放牛,如今却死了。
时令一节节爬过,身体一寸寸松动,冬装一件件脱下来,说不出的快慰与通透。风暖了,雨暖了,骤然感到一股新生的暖意。鸡鸭猫狗毛皮尽湿,如孤魂野鬼,从眼前落魄地走过。天上烟雨蒙蒙,雨打在树叶上、瓦片上,单调的滴水声分明是春之舞曲。入夜,临窗听着寂寥而温暖的雨声,遥望漆黑天空,春风不时拂过,头脸开始舒展了,身子骨清朗。
雨水、惊蛰、春分……窗外彻底亮了。春和景明,风物如诗,诗中有画,天地恍然醒来,元气浩荡像桃花汛。经历一冬,土块冻酥了,雨后地上沉实。农人拿锄头松土、除草。茶园有人施肥,再下几场雨,茶叶就要出芽了。清晨,草间翠绿上一滴露珠摇摇欲坠。
偶尔也下雪,春雪薄,在风里乱飘,如烟似雾,漫不经心自天而降,散絮一般浮在地上。瓦片上的春雪是有意思的,像丝像絮像棉。老人又用上火炉,菜凉得太快,一日三餐总有两次吃炖锅:炖咸菜豆腐、炖牛羊肉、炖豇豆干……炉火正旺,雪浮在树叶上,风一吹,扬起一片雪尘。雪一停,就是晴天,不到半日,雪全化了。屋檐下小小的雪人半点痕迹也无,惹得孩子跺脚。
阳光静悄悄照过山冈,照过田野,照进庭院,照进室内,光晕中,坛坛罐罐一新。晚霞漫天牵连西山,染红了半个峰峦。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村红亮。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屋梁上传来双燕的呢喃。有年听过一次北平岔曲,三弦伴奏,演唱者以手指击弹八角形单皮手鼓,唱的是《升平署岔曲》,据说是宫中曲本,第一首曲词说的是:
春日晴和,丽景偏多,桃红雨润,柳绿烟拖。帘外呢喃燕子歌,万紫千红都竞艳,无限的良辰美景多,多佳趣。但则见远山含笑,碧水生波,乳燕双抛剪,流莺百啭歌,鸟语声声和,花香处处婆娑,骚人韵士踏芳径,牧童樵子戏山坡。真正是,大块文章遍六合。
简短几句小唱,不像北方景色,倒与浒村风物符合。听得人欢喜不已,有他乡是故乡的欣然。
一连几场雨,田里微微蓄了些水,波光粼粼。男人从楼头搬出犁、耙、耖,前后左右看看,折损地方要修好。开始驯服小牛犁田,乡民称为告牛。生牛懵懂,忽左忽右,一块田犁得七零八落,少不得吃几顿鞭打。驯牛前几个月,先给它穿鼻子。固好牛头,一人抱住牛脖子上抬,左手拿住牛鼻中隔部分,用竹子削成锐器穿刺,快速拔出,塞进一节竹木。鼻隔长好后,穿上柔软的绳子,牛就此开始它犁田耕种的一生,至死方休。老人叹息牛辛劳一生,实则自己也辛劳一生。牛尚且有农闲时候,每日嚼草安卧,很多乡民经常忙得连口水也顾不上喝。
麦苗开始拔节,油菜现蕾、抽薹。不几日,大片的油菜花开得不管不顾,路过田间地头,春风徐来,有些初春的微凉,有些油菜花的清香。晴天的油菜田总有嗡鸣声,一只又一只蜜蜂飞来了又飞走了。
溪山响起淙淙流水,一只鸟雀站在石头上俯身就饮。河堤坝后的柳枝芽头越来越长,春风来过,柳枝悠然飘起来,池塘边瓦屋,一个童声朗朗念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
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
后来,也有先生站在浒村学堂,一次次念起这首诗,每每读到“不知细叶谁裁出”的时候,将头仰起摇向后边,再拗一圈,又反向拗回去。很多年后读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看见绍兴先生和我村一样,也将头拗动,颇有些忍俊不禁。
浒村课堂朗诵,先生起首念一句,孩子们跟着,如此三五遍,才让大家放开喉咙高声朗读,岂料乱作一团,气得教鞭连连打在讲台桌子上,众顽童方才慢慢停下。先生做个起势,这回教室声音整齐起来。声音顺山坡朝大路飘去,吓得窗外的小鸟起势欲飞,左右顾盼,前后并无来客,于是解嘲一般,开口鸣叫了三五声,才悠悠向水田飞去。
胡竹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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