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印象
之一
传玺兄走后,我一直拒绝回忆,因为一回忆便想念,一想念便心疼。
前几天去他家,看到他替我测量血压的腕表还在茶几上随意摆放着,前景宛然,胸口猛然一震,泪水汹涌而出,心脏疼痛好一阵子。
应该是1980年之前,我们在一个饭局上邂逅,记不清他当时在交通局还是科委上班。给我留下的最鲜明印象是他虽然姓杨,却“其貌不扬”。个子矮小,瘦削,相对的是反应敏捷,见解高明,语言精确。因此,虽然形象上泯然于众,气场上却有力度。
酒席中间,谈到什么人算是精英人才时,也许因为喝了点酒,有些兴奋,也许因为受当时场上气氛的影响,有些冲动,他颇有些自负地对我说:可以毫不含糊地告诉你,我就是精英。
我也很自负地回答他:可以毫不含糊地告诉你,我也是精英。
于是,我们相视大笑。
我相信,当时我们共同认定:我们是一样的人。
并不是说我们一样都是精英,而是说我们一样都是直率的人,真诚的人,坦荡的人,自信的人。后来的相处,使我更加清楚地发现他是个聪明睿智的人。
一次,一个朋友向他诉苦,说自己家在院子里养了很多鸡,饲养认真,食料精致,就是不见下蛋,为此很伤脑筋,请教了许多人,都找不到原因。
老杨不假思索地反问:你家是不是同时还养了一只很狂躁的狗,遇到一点儿动静就狂吠不止,惊天动地,吓得鸡到处乱飞?
朋友点头。
老杨很笃定地安排他:把鸡和狗分开饲养。
果然,鸡狗分养以后,母鸡们不再受狗吠的惊吓,安静下来,很快就恢复正常下蛋的功能了。
我为之叹服,虽然小事,可见老杨的心思细密和分析能力超强。
当然,这个可以理解成小聪明。就我的视角,老杨的大智慧可以从电视连续剧《西楚霸王》的创作上看出来。
上世纪90年代前后,他找到我和老作家黄孝义先生说,在全国范围内,我们宿县地区知名度很小,对大的发展有限制,而发生在我们这里的垓下之战名气很大,你们不能利用这个故事,创作一部电视连续剧,通过中央电视台,提高一下我们地区的知名度吗?
这次提议,成了后来《西楚霸王》电视连续剧创作的起因。利用本地著名的故事和人物,通过艺术手段,提高地方知名度的做法,其后成了各地滥觞,可见在当时还是很有前瞻性的,可谓高明。而真正的高明却不在这个想法和提议上,而是在后来的具体操作之中。
我们在《西楚霸王》正式创作之中,当然会遇到一些问题,甚至难题,因为他是领导,且得到我们的由衷佩服,所以免不了经常找他商讨。老杨告诫我们说,利用本地著名故事,提高本地知名度,不要浅薄地理解为给本地做广告。咱们首先要的是艺术,这是个原则问题。至于具体的艺术创作,专家的事情,专家去做,我不问。你们负责剧本,我负责行政支持,做好服务工作。
很佩服老杨的水准和智慧。如果大家认为当年的《西楚霸王》有一些成就的话,我和黄孝义先生一致认为,老杨的支持和领导是成功的关键。
病退之后,老杨似乎更专注于宿县地区的文史研究了。
一次我去看望他,发现他家沙发上,桌凳茶几上,摆满了关于苏东坡的书籍,《苏东坡年谱》《苏东坡研究》《苏东坡全集》等等,琳琅满目。他告诉我,他在研究苏东坡跟宿州的关系。
在这个问题上,他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引证使用的资料数据和有关诗词,都是顺口而出,根本无需翻阅资料。
我当然佩服他的研究,但是也为我一个专业工作者,一个“有学问的人”,在苏东坡问题上,居然没有他知识丰富而暗暗不服气。故意转移话题,说我对苏东坡的研究,业务上已经基本够用,我现在正研究白居易。苏东坡对于宿州,无非一个过客。而白居易对于宿州,实实在在居住了22年,应该算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宿州人了。
他很慎重地告诉我,苏东坡这个所谓“宿州过客”,意义非同一般。根据他的研究,苏东坡可能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就住在宿州。他说某年某月某日,苏东坡去汴梁,路过宿州的泗县,写了一首诗,他背诵完了这首诗,接着说,而后一个月,苏东坡便没有音信了,到处找不到他在哪里的记载。一个月后,在宿州西去汴梁的路上再次出现,又写了一首诗。他又背诵了一首诗。接着说,根据我的考据,这一个月,苏东坡就住在宿州的苏湖。然后,便开始详细介绍他关于这个问题的考据。
我想,如果他不从政,搞不好也是一个很好的学问家。不过,我坚持转移话题,继续说白居易。我说了白居易在宿州的著名诗词,在宿州跟美女湘灵的爱情等等。
他笑了,说你说的这些东西,一部分存在争议。譬如某某,某某。那些不存在争议的部分,其实是野史。譬如某某,某某。接着条分缕析地给以说明。我当然有些吃惊,原来他也如此认真地研究了白居易!不过仔细一想,他如此热爱宿州,一心从历史文学的角度服务于宿州,研究白居易当然也在情理之中。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在宿州市立医院里,分别的时候,他有些酸楚有些自嘲地告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年纪越大,越是怕死了。
当时,我想告诉他,真正的人,永在。只是存在的方式变换了而已。
不过,我没有说。他在由衷地交心,我岂能以冰冷的哲学回应。
之二
2001年,因为多方面的原因,我决定调去广东省佛山市工作。调动有些周折,主要原因是宿州方面有些领导不情愿放人。领导们当然出于好意,毕竟算个“人才”,轻易放走,有些显得对地方不负责。
应该承认,故乡确实有一些人,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让我离开宿州。我认为,其中最不情愿让我离开的人,应该是老杨。虽然此时他已经因为疾病,不在其位。不过,他一直把宿州看作自己的家,除了为地方保护人才的原因之外,还有个人感情的因素,他是个重感情的人。
调动的事情,以及为了调动而斡旋的事情,我从来未曾给老杨提及,一直等到尘埃落定,方方面面处置停当,我才到他家里当面汇报。
老杨可能早先已经有了耳闻,所以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表情,甚至可以说不动声色。在这个方面,他跟我有个共同的特点,个人的事情,只要你不告诉我,我决不打听。听了我的话,他很安静地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地告诉我,准备到合肥给我饯行。
从合肥登机去广东的头一天傍晚,他如期而至,我们在合肥的一家宾馆一起吃了一顿饭。吃饭的中间,他微笑着说,按说你也算五十岁的人了,应该出去生活一段时间。这句话的意思,我理解成他其实是同意我离开宿州的。以他的格局和境界,应该有这样的态度。我们的饭局临近结束的时候,他有些惋惜地说:本来,想请你帮助我整理一下家谱的。我总是想,从山东过来安徽的这一支杨姓,应该有个文字的东西。
这是我们相处以来,他第一次想到委托我办私人的事情。因为在我的理解中,他是个非常重视“影响”的人,对社会环境的影响,对后来人的影响,在他的认知中,“文字的东西”,其实就是个对后人影响的主要载体。我想,他是不是有很多话,需要告诉从故乡过来的这些家人和后人?于是,我把这个修谱的事情记在了心里。
老杨人味儿足,非常讲感情,但是也绝对有原则。为人处世,待人接物,老杨是坚硬的,老杨也是柔和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的全面,如此的综合,所以不论他柔和还是坚硬,都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都是一个让人尊重喜爱的人。
我想,我们之间之所以能够互相关爱,互相尊重,我们的友谊历久弥新,历久弥坚,因素很多,这个样式的“互相帮助”,应该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我在佛山生活和工作相对稳定之后,找了一个空闲时间段,重提帮助他“修谱”的事情,他嘿一下子笑起来,说:你当真了?那是逗你玩儿的。这是一种很含蓄,很艺术的表达。
老杨说话不虚饰,没有套话,从来有一说一,说一是一,言必行,行必果。那天合肥送行的饭桌上,他承诺:过些日子,你在佛山稳定之后,我过去看望你。
半年之后,他真的过去佛山“看望”我了。
这是老杨的又一个特征,世间一切都很淡然,很平常,不需要夸张,不需要虚饰。我理解,这就是一种曾经沧海的“平常心”。
我告诉老杨,平常都说“食在广州”,其实还有下面一句“厨在顺德”。名厨师所在的地方,自然名吃特别多。还有,这个地方,历史上的著名文化景点非常多,也有很多著名文人的故事和传说。历数这里的著名景点以及名人故居后,表示可以带着他一一体验,一一参观。
老杨大摇其头,掏出来一个“名单”给我看,上面开列了他要参观的“景点”:乐从家具城、陈村大型机械展览馆、澜石钢材城......
我说,你不是出来旅游的吗?
他说,你可以理解这就是我的旅游。
他分明是出来做经济发展考察的,所以我给他的看望加上了引号。
最近几年,老杨会在地域文化研究之余,偶尔打打牌,比如掼蛋。老杨认为,打牌需要技术,所以一以贯之地认真。其实,打牌要技术,起牌要运气。掼蛋这玩意儿,技术和运气,两样缺少一样都不来事。老杨虽然认真,起牌的运气并不太理想。不过,他人好,孜孜矻矻为大家辛苦一辈子,大家爱他,就有意让他,所以他的掼蛋技术貌似也不错了。
可惜,他走了。
再也见不到他了,除非在梦中。
■尹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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