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的力量
学龄前,我对皖北平原的地理认知,就是一马平川,平阔的大地,被青青麦田铺展出一望无际。及至上了小学,村里出嫁的姑姑从淮北市回来探亲,带来“相山”这个名词,方知,皖北平原,不仅是大平原,还有山。许多年后,因为写作的原因,我到一个地方深入生活一年,才明白,皖北平原不止有一座相山,还有许多座山。这些山,大都排排队居住在一个叫宿州的地方,用层峦叠嶂来形容,实不为过。
和著名山川相比,宿州的山,可能会被定位为低山小丘,最高海拔不过三百来米,低的百十米。然而,我却与这些山及守护山的人,有了不解之缘。因此,在我眼里,宿州的山,就不是一般的山了。
倔强的石头
我的后青春时代,有一年的时间定居宿州,只为完成一部书的写作,便拥有了一段动若脱兔静若处子的特殊时光。动时,整天揣着笔记本,挂着照相机,走山看水,穿街过巷,听人讲故事;静时,紧闭房门,把白天和夜晚,交付一处陌生院落,十指生花,在键盘上敲击出日影摇曳的慵懒和锅炉房长夜里的苟延残喘,让日月仿佛回到远古时代。
正是动若脱兔的那段时光里,认识了一位朋友,我称其为“石头”。相处之后,我又为他加了一个词,“倔强的石头”。
这位叫石头的朋友是独行侠,在山山水水的“无人区”,踩了许多点,甚至给一些无名山泉树木石头取了名字。那天,他带着我,一起走山看水。来到一片山林,指着一堆石头,他开始讲述。这些石头做过战壕,挡过刀枪箭簇,仍然坚韧地活着。是的,他用“活着”来描述石头的现状。这个老石头伤得不轻。他抚摸着一块石头身上的裂痕说,瞧,他的脸多像一个倔老汉。果真,那石头的表情,倔倔的,苦苦的,仿佛娶了一位不称心的媳妇,仍然坚持着度过了漫长窝心的一生。
边说边走。林木渐深,杂草像树一样高。我们坐在一堆杂树和茅草挤挤挨挨的灌木丛中,闭目养神,闻山石在身旁叹息,听清风在耳边絮语。静坐了许久,觉得山就是一堆老石头,树是石头尖利的长发,我们和山、树、草融为了一体。他说,你变成了什么?一棵草。我如实回答。我是一颗石头。他果真像石头,静若磐石,稳如大山。
从此我喊他石头,他喊我草。草和石头又数次结伴穿山越岭,经他介绍我才得知,宿州这片地方,居然有大小山头三百余座,高皇山、蛇山、龟连山、灵鹫山、灵蛇山、马山、大乾山、官山、龙脊山等,有名的,无名的,皆散落在宿州区域,给这片土地融入了神奇。
那天,我们一起去山上看风力发电机——真正的大风车。风车立在山顶,远观似箭簇,片片扇叶在天空拨云推风,画着圆圈,格外雄威。触摸大风车骨骼,一直是我之愿。到得山顶,直奔风车而去。风车比山下所观高大出数十倍,仅塔架就有一百多米,直冲云天。扇叶长度五六十米,若巨臂托举蓝天。按石头的介绍,每片扇叶运到山顶,前面要有三辆车牵引,蹲在后面半挂车厢里的扇叶,像一尊天外来客的巨翅。听着巨翅在天空转动的声音,我把耳朵紧贴塔架,一阵锐响直冲耳门,惊得我立刻夺路而逃。石头得意道,见识到大风车的威武了吧。又说,其实他也被风车的声响吓到过,现在习以为常了。说着,石头把耳朵贴在立柱上,大声喊,风车一直在说“护佑、护佑”!
坐在大风车相邻的山头上,放眼四望。风车转动的声音因距离而显出悠悠然,似绕山而动的风,搅出了一山花木的芳馥,衬托了山的巍峨、岩谷的幽深。不由问石头,风车一直在说“护佑、护佑”是什么意思。石头答非所问道,可喜欢泉眼?走,我们一起去看泉。
泉在另一片山林间,翻山越岭一个多小时,来到长满红茅草的山坡。在那个被石头命名为灵泉的泉水池中,几尾小鱼在欢快地游动。小鱼在清澈的泉水里游戏,似乎专等我们赴约。这半山腰处,哪来的鱼儿?仿佛能读出我的心声,石头朗声道,是腾云驾雾飞上来的哟,所以,它们叫飞鱼。
想到小说中“说而不说”的写作方式,明白了石头的话。如果说出来鱼儿是他放在泉水里的,那就有违石头的说话方式了,一如有违小说写作的“不可说之说”。我脑中闪出一幅画面,一群鱼儿驾风驭云,越过千山万水,直飞灵泉而来,为山光添趣,为草木助兴,是多么好!正自得间,石头说,我们下山。
站在山底,我被山腰一处突兀的岩石震得瞠目结舌。此刻,石头画外音般念出原创诗歌:“一座即将被挖死的山/最后的哀鸣/穿透大地心脏/渴望被拯救/挖掘机锋利炸药凶悍/人欲望的烈焰使山川震颤/每一条断裂筋骨每一块渗血石岩/都是无声诉求/山边池水耗尽最后一滴眼泪/飞鸟集体搬迁/山完成对雨水最后收殓/瞬间坍塌/倾覆在大地怀中安眠……”
听着石头念诗,看着眼前山的铮铮骨骼被削得体无完肤,一下明白石头所叹“护佑”的意义所在。
草,你听着,从明天起,我不仅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我还要巡山护山;这里的每一颗石头,从此都将被护佑!再过些年,你且来看!
隐·宿的魅力
石头的那首诗,没在任何地方发表,而他巡山护石的举止,在我离开宿州的几年间,一直被文友们传播。因此,我也间断得到他的消息:夜半时分,他当道而立,手举一柄钢叉,让偷拉山石者望风而遁。他还在山跟前竖起八个两人高的牌子,每个牌子上写一个字,组成一句话:谁来炸山,牢底坐穿。那八个大字发出灼灼的震慑之光,终于和乡村振兴的热潮相吻合,在政策的护佑下,大山终得以保全。
石头不玩微信,他只发短信息。十月底,他发来几个字:草,来看山。
石头以他的方式,把我的“且来看”定格在今秋。他再一次惊讶到了我:那座当年遭遇开膛破肚的小山,已完成了修复,山下水面成了观景区,修建了飞檐翘角的亭台;山上植被增厚许多,在秋光里五彩缤纷,那是枫树、柿树、梨树、苹果树、桑树、银杏树共同勾勒出的油画。更让我惊喜的是,山脚的那片空地,全部种植了枇杷树,树林间有五六处小屋,每座屋的墙壁上,写着“隐·宿听涛”“隐·宿忖思”“隐·宿鸣蝉”等字,这颇有寓意的小屋名字,仿佛是一首首诗。见我探究的目光对视他,石头朗声一笑道,回乡创业的年轻人,把这里修整成世外桃源啦,也让我这个老石头,老有所为,老有所养。
年轻人拿出多年做企业积攒的资本,回报乡里,种植果树,修建民宿,让“隐·宿”这个词,在宿州呈现出别样涵义,刷新了人们的眼眸,为符离大道和西山花海,平添一处别有洞天的景致,推动了宿州乡村振兴之生态振兴,助力了乡村旅游。
老石头少了年轻时的咄咄逼人,显得柔和了。他打破了“说而不说”的叙述模式,开始絮叨起来,年轻人的想法比我超前,我只会死守,而年轻人以发展为守护,效果可好啦。年轻人告诉我,他感恩养育他的山村,也感动于我多年执拗地守山护石,他要助我一臂之力。你瞧年轻人多会说话,他助的这一臂力,那可是比孙悟空的金箍棒力道还大呢。前不久的暑假,附近的中小学生都来果园里摘果果,还听农艺师讲解果树如何开花、挂果呢,可真热闹啊。
与老石头漫步在枇杷林间,他的絮絮叨叨让我安心。抬眼观山,山峦此起彼伏,远处山头上挺立的大风车,还是千年不变地在蓝天下画圈圈的姿势。近观时大风车声浪涛涛,远瞧时则惜语无声。大风车不疾不徐地转动,真像一首诗。
还写诗吗?终于忍不住问石头。诗都跑到山上啦。老石头狡黠地一笑,走,我要引荐你见一位高人。老石头甩出的这句诱人话,让我怦然心动。
前进!他手朝前一指。
欢笑的白果
坐上车的那一刻,老石头就介绍起了我们要拜见的那位高人。和老石头有一样的脾性,喜欢死心踏地守护那份执念。做了许多年的老师,如今已经是校长了,他不走,不去镇里,也不去县里,就要一辈子在村子里教书,硬是留住了这所学校。他留守这所学校的原因,是让学校院子里的白果树,天天能听到读书声、欢笑声。
小学校位于官山脚下,三面环山,倒流河从此经过,生态环境得天独厚。我们抵达的时候,正好是课间休息时分。孩子们在院子里跑动,听说我们要看千年白果树,个个都成了敬业的导游,纷纷给我们讲述学校院里这棵两千多岁的白果树。一个孩子抢着说,这棵树比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年龄还大,是汉高祖刘邦栽种的。另一个孩子说,这棵白果树可珍贵了,属于省一级保护古树呢。第三个孩子说,这棵树比我家的楼房还高,我在教室读书的时候,能听到白果树在拍手欢笑……
那位有些腼腆、一脸风霜的中年汉子,一直站旁边笑眯眯地听孩子说话。直到上课的铃声敲响,孩子们跑进教室上课去了,他才搓着手说,也没啥,就是觉得,这棵两千多年的白果树,是宝贝,得有人陪伴,得有书声陪伴,有了陪伴,它才不急,才长得更旺。
这位两鬓染霜的老校长,说话的时候,眼睛一刻没有离开白果树。随着他的目光,我们一起仰望着这棵古树。树干挺拔苍劲,风骨清奇,满树金黄,硕果压枝,熠熠生辉。每一颗果果里都装着与岁月相关的故事,每一枚叶片间都储满了那份坚守。
阳光下,如黛的官山,与古树遥遥相望,彼此心照不宣,于无声处胜有声地讲述着那位兵败彭城的汉高祖,途经此地到皇藏峪避难时,如何于慌乱中还能栽下这棵白果树,可见此地此景之美,令奔逃中的刘邦,还能情不自禁。数千年光阴皆湮没在尘埃中,唯有这棵树,坚定地挺立在宿州大地,比照出凡尘里的种种缈小。脑中冒出宋代葛绍体的诗:“等闲日月任西东,不管霜风著鬓蓬。满地翻黄银杏叶,忽惊天地告成功。”
历史很重要,守护更重要,所以,我一再坚持留了下来。老校长的话拽回我的沉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校门口那排房子门头上,写着“老有所学,老有所乐”的字样。校长说,那是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小学高年级同学都到镇里念书了,学校只有一二年级的学生,空出的房子,就给村里办老年活动中心了。这样真好,小的乐,老的也乐,这所小学就有活力。又一指院子中间的水泥地说,我的梦想,就是给这操场都铺上塑胶,这样,老的小的活动起来,就不怕滑倒了。
梳理着老校长的话,再观学校墙壁上那行大字:希望,从这里启航。
这是老校长坚守的希望。
有窸窸窣窣的掌声响起,是千年白果树发出的欢笑。
蓬勃的诗意
返回宿城时,石头坚持送我到一个地方后,再回他独一无二的隐·宿。
顺着符离大道南行,道路随着山势起起伏伏,两边的山峦,呈现出层林尽染的美景,这浓浓秋意,可不就是石头跑到山上的诗歌嘛。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此时,老石头念叨的不是自己的诗作,是“诗魔”白居易写给宿州符离的诗篇。
才知,石头带我去的地方,是符离集以东的东林草堂。白居易正是从此地走向长安,从而一举成名,名满天下。
站在东林草堂前,天空哗啦啦落下了诗歌的花朵。
宿州被白居易称为“故园”,在此,他度过了“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的苦读时光,为他的文学才气与学识奠定了扎实基础。那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绝美诗篇,让他名声大振,而他与符离姑娘湘灵的爱情故事,则是他留在宿州一生的伤感。脑中想着,嘴里不由絮叨起来:“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白居易在故园宿州的时光,是快乐、安稳和充实,他不仅有学业,有朋友,还有爱人,但离开故园却是宦海沉浮,几经流离。他书写宿州的诗篇,为唐诗增添了浪漫意境,更为宿州留下了深厚文脉,赋予这片神奇土地蓬勃的诗意。
“东林草堂守护的是诗歌,校长守护的是历史文化遗产,而我守护的,是青山绿水。我们共同守护的,是今天的希望!”老石头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此刻,阳光正从山顶扑面而下,那耀眼的金光,穿透山间薄雾,抚摩着山顶每一棵树木。山脚下的树林,披金挂银,仿佛是大自然穿上的一件璀璨夺目的华服。远处的山峦,在阳光映照下,宛如守护神一般,静静地伫立着,守护着宿州这片土地,守护着大自然的壮丽与和谐。
守护的力量,无处不在。
■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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