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架下一条狗的眼神

从高架上下来，遇到一个红灯，四十五秒。

我要向左拐，停在最左边车道。这时看到一条狗，睡在隔离带的水泥墩上。它没有看到车子里的我，也没有去看任何人。车流如织，人流如川，它漂浮在川上，睡眼惺忪。

它的眼神有些黯淡。我脑海里冒出很多形容词：倦怠、麻木、无望、哀恳。似乎都不准确。但我熟悉宠物狗的神情：好奇、调皮、健康、安稳。

这是一只流浪狗，它的一切境况都是不安稳的，下一顿饭在哪里？晚上睡在哪里？它会遇到谁？都不知道，但它知道，有意无意的伤害，四处都是。

我看着它，想起何其芳年轻时写下的句子：暮色和暮年，我到哪里去。他还转述一位匈牙利作家的比喻：在黄昏的酒店窗子下，许多劳苦人低垂着头，像一些折了帆、折了桅杆的船，停泊在静寂的港口。

这只流浪的动物，停泊在汹涌的车流人流里，不会有人关注它的存在，更别说用温柔和爱的眼光打量它。它趴在水泥地上，紧闭着嘴，脸上刻满了厌倦与不幸的皱纹。

它曾经是一只可爱的小小狗，会围着自己的尾巴打转，会追一只蝴蝶，会在母亲的怀抱里安然入睡，尽管被关怀、被安慰的时光很短，也一定有过吧。什么时候失去了这一切，或者这些是一点一点失去的，它终于成了一条孤单的狗。

如果足够幸运，它还会继续活下去，成为一条无人问津的、肮脏的老狗。

当然，它也可能被捕杀，因为流浪狗、野狗，会给人类带来潜在的危险。还会有狗贩子，所有的狗在他们眼里都是盘中餐。

早一点被捕杀结束朝不保夕的流浪、恐惧，与苟延残喘的老死、病死，哪一个对它更幸运？

它如果不在城区，而是在庄稼地里、树林里讨生活，是不是好一点？人迹罕至的旷野里也有食物，也有栖息的地方，它们可以在那里比较安稳地生存下去。流浪狗不愿意远离人类，是因为它对人类的豢养还有残存的记忆，还对人类抱有幻想？人类驯养狗有一两万年的历史，狗忠诚于人，人呵护狗，人与狗共同创造了许多美好动人的故事；也有疼痛的故事，一直在各个角落默默发生。

这条狗是被人遗弃的，还是它的父辈、祖辈就已经被人遗弃？在喧嚣的市声里，在川流的人群里，这条狗感到了城市和人群的温暖？

睡在高架下饥饿，与在旷野里流浪，哪个更好一点呢？

我分明看见它的眼睛没有去寻找人的眼光，没去寻觅关注。它是倦怠地、无所谓地趴在水泥墩上，它知道不可能有人收养它，早就不指望那些不可能降临的洪福。

它是孤单的。它的孤单反射在我的眼里，让我在车流里有了瞬间的恍惚。收音机里恰到好处传来一首老歌：每颗心都脆弱，都渴望，被触摸……

红灯变绿了。我很快左拐，去走我的路。本来无所谓相逢，自然也没有任何告别。

冯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