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之心

作为一个北方人，南方尽管一去再去，但它对我来说依然是个遥远的概念。那一次，车驶至终南山隧道的北口，车上有人说，穿过这个隧道，就到南方了。当灯光从两侧车窗掠过，我一直在想象科幻故事中的时空隧道，心里觉得神奇。

秦岭是中国地理南北分界的山脉，也是长江水系和黄河水系的分水岭。云总是躲一半在山的背面，水一半给长江，一半给黄河。按理说，身处这样重要的地理位置，肩负这样公平公正的“分水工作”，秦岭应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然而她在我心里始终是一个少女。说不出为什么，就像南迦巴瓦峰在我心里始终是少年一样，或许是某一次不经意的联想留在潜意识里的印象，从此根深蒂固。虽然秦岭有许多座山峰，但我还是把她想象成一个少女，而不是一群。

我到秦岭去，都是因为采访。许多年前，我跟随地质队员去探寻大山深处的矿产资源。最近一次，我跟随测绘队员了解秦岭陕西段生态环境保护情况。自然资源部第一地理信息制图院利用现代化的测绘地理信息技术，建设了秦岭生态保护网格化监管平台，在秦岭开展勘界立标、三维立体建模等工作。他们的足迹几乎遍布陕西境内的秦岭。

我到过秦岭的南麓和北麓，到过秦岭的腹地，见过秦岭的春夏秋冬。有一次，站在秦岭的一座山顶，我突然想，如果这里有一株蒲公英，它的种子可以随着风，飘去南方和北方。无论去向哪边，大地都足够柔软，让它们扎根生长。

望着山坡上郁郁葱葱的各种树木，我知道，泥土对待每一种根系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我呢？此刻我既不属于南方，也不属于北方。我是不是从南坡下去，也可以找一个地方扎根，从此做一个南方人？如果早些年，在我将远方与诗联系在一起的年龄，或许会因这个想法而激动，就像因“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样的口号而激动。但现在我明白，尽管气候、饮食、风俗等颇有不同，南方和北方在生活面前，没有本质区别。而诗，不在远方，它永远在自己心中。生活像大地一样，我们获取，归还，承担，或许还能创造。

在秦岭腹地的一个乡村，一片绿油油的有机稻田令我难忘。据说，朱鹮会在早晨飞来觅食，它们喜欢吃水质干净的溪流或稻田里的小鱼虾、小泥鳅。吃饱后，它们展开洁白的翅膀飞去，如梦似幻。秦岭野生朱鹮的数量已从发现时的7只繁殖壮大到现在的5000多只。稻田旁边是村居改建而成的民宿酒店，墙上刷着广告语：与朱鹮做邻居。随着生态的改善，不少村庄发展起特色旅游产业，农民希望通过此渠道致富。还有一些培训机构、艺术家看中这里的环境，打造了培训基地或工作室，给古老的村庄带来现代气息。山里很安静，能让人的心也静下来。入夜，当山坡上的野花静静睡去，稻田里、小溪边的萤火虫便开始闪亮。我相信，凡是见过的人，都难以忘却。

在旬河岸边，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花田更令我难忘。小水电整治，令旬河生态环境得到修复，当地政府打造沿河风光带，建设了观光栈道，规模化种植观赏花卉和经济作物。不少从城市慕名而来的游客在河边嬉戏，在花田里拍照。这几年，秦岭区域先后整治了400多个小水电，拆除了捆在河流身上的枷锁，使得河流及两岸恢复了生机和生意。满山坡的向日葵，仿佛阳光变成了蜜在大地上流淌，仿佛这蜜流淌不尽。

令我难忘的还有一处山林。我们沿着山路往上走，到森林深处去。阳光透过各种姿态的树冠照下来，照着各种颜色叫不出名字的花。那时正值盛夏，西安市区持续40℃高温。而在这片海拔2000米以上的林中，不时有阵阵凉意袭来。林中有足够的寂静，吸收阳光七色的喧嚣。在这里，我认识了红皮桦和铁杉，它们高大笔直，令人心生敬意。

秦岭四宝，除了朱鹮，还有大熊猫、金丝猴和羚牛。我想，它们肯定也在这林子的深处，只不过暂时无缘相见。我想，在林中还有许许多多没有被列为宝贝的，但实实在在存在的生命。我根本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没见过它们的样子，但能和它们一起生存在地球上，真好。我想，林中的鸟儿在说着话，昆虫在说着话，树木也在说着话。树木的叶子在空中交谈，根系在泥土里交谈。小草和小花也在说话。看见我们走过，听着我们聊天，这些生灵肯定也在猜想我们说话的内容。

在秦岭，从人们的脸上我能看到感恩。大自然赐给我们的多么丰富，就像一场不散的筵席，只需要恭敬有礼地坐下，享用。在秦岭，我常会有岁月沧桑之感，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日月是反复收获的果子，生命产生、逝去，又没有任何生命逝去过。在秦岭的大山中，大部分事情都显得渺小，比如我的生命，我的爱和理想，但这些渺小的和庞大的，一样具有意义。

我想，最好的秦岭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的秦岭，因此也是一直年轻的秦岭。山中有足够的枯荣，让天空单纯的蓝。

这蓝，与秦岭之心对应。

□王少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