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血脉

这个春天，一群蜜蜂比我更早探望花田。

春风里，这群组织严密分工明确的蜂，它们薄翼如舟，穿梭在山脉下的油菜花海里，嗡嗡飞舞，发出电波一样的声音。200多亩油菜花纵情盛放，形成盛大的金黄方阵，接受着东风的检阅。我忍不住卧在田埂边，在浓郁的菜花香里，观察这一群蜜蜂的忙碌作业。荡漾在油菜花海之上的蜜蜂们，在吮食了花粉后，带着圆滚滚的肚子又飞进蜂巢，负责酿蜜的蜂，已在那里等候许久。

逶迤山脉下排列着风情百态的民居，湛蓝天空的阳光，如金黄透亮的蜂蜜倾泻下来，流淌在鱼鳞状的青瓦屋顶上。85岁的宋大妈这时候出门，在阳光中眯缝着眼睛，带着一种喜悦享受之心望着这些宝贝们。宋大妈的幺儿，就伺候着这一群蜜蜂。房檐下悬吊着几个蜂巢，一群密密麻麻的蜜蜂，似乎在嗡嗡声里交头接耳，分享着采蜜的欢喜。

3年前，宋大妈的幺儿孙大哥，在春天里回到故乡，令他震撼的一幕出现了：阳春三月，家门前的油菜花田一夜之间噗噗绽放，它们高擎着春天的高脚酒杯，让一群群野蜂扑进去吮吸花粉，油菜花散发的芬芳，让一个如油画般的村子，在春天里呈现出微醺状态。菜花渐欲迷人眼，新燕喃喃啄春泥。南归的燕子，让这个打工归来的中年男人，涌动着回乡创业的冲动。

这其实不是一时冲动。回到故乡，是因为根须扎在那里，故乡的山山岭岭睁开眼睛，在凝望着孙大哥，那条叫汴河的故乡河流哗哗奔流，在梦里也流过他的心田。故土如酒，一旦经过时间的发酵，愈加浓烈。前年秋天，孙大哥从沿海一个城市回到故乡，开始从事一项甜蜜的事业——养蜂，开民宿。为了养蜂，孙大哥专门去学了养殖技术。人与蜂之间，其实也有一种奇妙的缘分。而今，孙大哥家的土蜂蜜，在市场上供不应求。村子里一个同样创业的回乡大学生，通过电商直播平台销售孙大哥家的土蜂蜜、李子、山桃、苹果，这些在二十四节气的天光雨露中浸润故土山水的山货大卖。食物是一道最为灵敏的引子，它打通了胃，更升腾起在外游子的袅袅乡愁。

我去孙大哥的民宿做客，他如数家珍地跟我讲起了蜜蜂的故事。而今，他俨然成了一个蜜蜂通。他告诉我，一斤蜂蜜，大约需要一只蜜蜂飞行2万多次，飞行里程达15万公里，采集上百万朵花。简单点说，一只蜜蜂每天采蜜10次左右，最多也就能够采集到50毫克的花蜜。我对这个数字惊叹不已。孙大哥说，而今母亲的早餐，就是用土蜂蜜煮荷包蛋。我望一望旁边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宋大妈，她面色红润如树上新鲜的红苹果。

今年春天，孙大哥增加了60多个蜂箱，他把蜂箱安顿在民宿后的绿树丛中，蜜蜂们集体飞舞到空中时，发出的声音如直升机的螺旋桨荡漾在春风里。其实这个村子早年也有养蜂人，但那些年荒秃秃的山峦，根本养不活蜜蜂，养蜂人还要雇人挑着沉甸甸的蜂箱，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去远方放蜂，那点可怜的收入勉强维持着基本生活，有多少甜蜜酿成，就有多少苦涩遭受。孙大哥记得，有个养蜂的长辈，因为常年肩挑背扛，到了晚年，弯弓一样的瘦瘦身子沿路前行时，几乎是匍匐在土地之上了。

在孙大哥的民宿不远处，有一个粼粼波光闪烁的水库。这是大自然的恩赐，也是一个回乡创业的乡人杰作。水库经过扩容建设，成了湖，成了湿地公园。每到春天，成群的白鹭、苍鹭、鸬鹚、野鸡光临，它们把公园当成了栖息的家园，群飞的天堂。孙大哥爱着蜜蜂，也爱着那些鸟，人与自然、人与禽鸟动物和谐共生，这才是美美与共的幸福家园。

花的心藏在蕊中，每个花期都不会再错过，共听日月星辰唱首歌。孙大哥家门前的花田，也是这个村庄颤动的心房。这山山岭岭的变化，悉数纳入了花田的心房。

那几年，花田不是花田，也不再是果园麦田，它荒芜了，杂草以疯长的姿态，刺痛了留守乡人的心。以田为纸，以犁为笔，以水为墨，牛与人一起挥毫泼墨作画的春播秋种场面没有了。回乡的孙大哥感慨不已，还有几个腿上沾满泥浆的庄稼人，陪他坐在村子屋檐下，听那春夜里沙沙沙的喜雨，陪他坐在山坡上，听那蛙声一片，听那踮起脚尖的风，从庄稼地里吹过，从麦田里吹过。

孙大哥的感慨，在那几个山村有了回响，在镇上人的心里有了回响。山岭渐渐锦绣起来，农文旅融合的小镇和美画卷，如时间轴一般缓缓打开。镇上相中了这块深山宝地，除了种小麦，还可以种油菜花，这也是在大地作画。春天，绽放的油菜花，金黄花海成了一幅天地之间的巨大油画。

今年春天，花田里迎来了四面八方的游客。春天的节目根本不需要彩排，以花田为背景的舞台上，舞狮、唱拉魂腔、花海上空纸鸢飘飞、花田食香、花田T台时装秀，这些上台表演的人，很多就是村里的乡人。乡间艺术的细胞，在花田里激活，在花田里美爆了。

我在花田旁边的村史馆里，看见了一个村子血脉的上游，看见了它生生不息的涌流。在一副乡人最美面容的合影照片里，我看见了宋大妈，这个老人的笑容，如那花田里的花，粲然绽放。

花田的心，就是乡人们的心，就是大地的心。我们都是爱田的人，它恩深意重，本分厚道。

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