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我失恋了。

非常狗血老套的剧情，我哭着坐飞机回国，哭着扑到爸爸的怀里。从新加坡到珠海，我以为眼泪都流干了，可仍然还有泪水哗哗。

我爸牵着我，我眼泪还没擦干，他说，走，陈爷爷等你吃饭呢。

我最早知道陈爷爷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后来会真的变成像我爷爷一样的存在。那个时候我刚十多岁，我爸每天在单位忙天忙地，家里似乎只有他的“影子”：扔下的换洗衣服，厕所没完全散去的烟味，深夜的开门声。

有天他说，集团公司来了个新领导，姓陈，很厉害。这个人后来变成了我爸的师父，我爸总是提到他，一接电话就师父长师父短。那个时候我觉得他好像一个小孩子，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一个明灯般的人物。陈爷爷到底有什么样的神奇魔力呢？我很好奇。

初见是在湖南，我和我妈在长沙快乐逛街，陈爷爷从安化打来电话，热情邀请我们去他的老家。三四五六个电话之后，不再好意思拒绝，我和我妈坐上了去安化的车。

那是我对陈爷爷的最初印象，好热情，无法拒绝的热情。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陈爷爷加了我的微信，每天早上给我发一篇小集锦，有时候是小故事，有时候是一些名言警句的集合。我爸也会收到，于是他会每天回一篇八百字的读后感，我有样学样，咬咬牙也每天回上一大段。但是我总是爱玩，觉得写读后感好像负担，经常拖延。后来陈爷爷也不再给我发。碰到节日我问候他一声，第二天他又会继续给我发晨读鸡汤，我再次犯懒忘记回，每日晨读便不再来了。

我好像松了口气，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

在特别明亮的包间里，我又见到陈爷爷，他还是那么热情，桌上是他用心选的菜，手撕鸡上来的时候，他给我夹了一块连皮带肉的，说，这块最好吃啦！

我胃口很差，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陈爷爷坐在我旁边，说，你要多吃饭才有劲！

我点头，可是还是很难动筷子。

我心里总等着他问，你怎么样，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男的是不是很坏？

可是没有。

吃完饭后，陈爷爷说，周一我带你去爬山。

我和我亲爷爷的关系并不算太好，出国留学三年，我和他只见过一面，小的时候别的小朋友说“我爷爷如何如何”，我就默默听着。我没想过一个特别疼爱我的、关照我的爷爷该是什么样子，可是在上山的路上，休息的时候，陈爷爷拿出来苹果和小刀，低着头专心削苹果，连成长条的苹果皮一点点落下的时候，我想，如果我爷爷这时候在我身边，他也会这样吗？

爬山途中，陈爷爷有时候会在某个地方停下，跟我说，这里景色很好，我给你拍照！哎呀，好美呀，你看，这个雾和这个小径，是不是特别有意境？

我虽然头发有点散乱，穿着破洞牛仔裤，汗把T恤湿得一块一块的，可是在陈爷爷的手机里，我看起来真的好美。

一路上，陈爷爷给我分享了好多故事，他和我讲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说朋友之间要真诚; 他说要野蛮其精神，强健其体魄，他说女性要有知识，不要受制于人; 他说：放下即清闲，赢得遨游欢畅日，当前无挂碍，正是参礼结缘时。慢慢地，我的心已经不那么沉重了。

走到山顶，我们又在一棵树旁坐下，他拿出第二个苹果，又开始认真地削皮，突然他抬头和我说，那边有个秋千，你可以去玩。

在阴郁的天气里，抑郁了几天后，我第一次坐上一个秋千架，像四五岁在幼儿园时一样荡了起来。陈爷爷听到吱呀声，抬眼看我，笑了起来，然后走过来，分给我半个新鲜脆甜的苹果。

陈爷爷的智慧，他在事业场上的杀伐决断，我这个还在象牙塔里的人无法想象，很难想象他是从一字不识走到今天的，他的家里井井有条，很多东西上贴了他手写的标签，很有力的字体，每一笔结尾都带着锋。他做得一手好菜，湖南味道，但又夹着点自己的创新，他炖的鸡汤最好喝，好奇怪，我从来没喝到过如此浓郁美妙的鸡汤。

今时今日，我心里他遥远的形象已经明晰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像一根扎在地上的桩，稳稳地定定地看着你，眼神如炬。

小时候，我家书柜中放着一支银色的老式手电筒，要想用得塞进去三节大电池。晚上我总爱拿着它照外面，所过之处，黑暗瞬间被赶到更远的地方，眼前的视野突然通透。

陈爷爷就好像这支手电筒。我忽然理解了我爸提起陈爷爷时那种闪亮的眼神。我知道他内心深处还是那个缺爱的小孩，如同暗夜里在海上行驶的小船，陈爷爷的出现像一座灯塔，把海面照亮了，把夜空照亮了，把他也照亮了。

而今，又把我照亮了。

多肉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