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喜哥

昨天从老家回来，从二姐那儿听说我们的大表哥喜哥走了，终年83岁。

喜哥是众多老表中我感觉最亲的一个。大表哥的庄子和我家的庄子之间就只隔着一块地。小时候，我和弟弟喜欢到姥姥家走亲戚，大表哥也特别喜欢到我们庄“走亲戚”——大表哥是个货郎，要走街串巷做生意。他的担子像个百宝箱，里面有学生需要的铅笔、橡皮、小刀，有小姑娘喜欢的皮筋、头发梳子，雪花膏，老头喜欢的烟嘴、火柴，老太太喜欢的针头线脑，当然担子里还有我和弟弟所喜欢的好吃的糖块和好玩的玻璃球……只要他一摇货郎鼓进我们庄，大半个庄的人就会围过来，在那些物资匮乏的岁月里，他的拨浪鼓声和吆喝声曾带给人们多少喜悦和希望呀！我们村很多人都认识他，“喜哥”或“小喜”地叫着他，买不买东西他都高兴，经常有人跟他开玩笑，开玩笑的有年龄大的也有年龄小的，笑话有轻有重的，有荤有素的，他从来都不恼，总是笑眯眯跟这个人聊跟那个人聊。见到我母亲、我父亲他也总是大姑长、大姑夫短地聊个不停，乐呵呵的显得特别亲。

喜哥幼年父母早亡，一个人独立支持，勉强说了门亲事。妻子给他生了个丫头后，没几年不幸生了重病。为给妻子治病，没有多少钱的他，几乎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欠了一屁股债，最后表嫂还是走了。看着他家徒四壁，想着夫妻二人平时的为人处世，债主们谁都不好意思催他还钱。他却说媳妇走了，以后就有时间挣钱还账了，谁的钱都是血汗钱，都不容易，能借给钱都是情分，可不能再伤人家的心。能早还一点是一点，早还一个人是一个人，早一天还上早一天轻松。我母亲说他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既当爹又当妈，还得还账，真的不容易。但我每次见他到我们庄，摇着货郎鼓走街串巷做生意，还是乐呵呵的。

表嫂走后，为了尽快还账，他先后又做过其他几种生意——炸过玉米花，收过鸭毛鹅毛。他做生意活动的范围也愈发大了，竟然做到了我那嫁到外省的大姐所在的庄子。那一天，我外甥从外面跑进家门，对我大姐说：妈妈，我那鸭毛鹅毛舅舅来了。我大姐一头雾水，你哪里来的鸭毛鹅毛舅呀？出门一看是喜哥，笑眯眯地过来了，一边走一边从兜里掏几块糖递给我姐，一边说：刚才给孩子他不敢要。接着他说：姐，你给我倒碗水，我喝完了水，能多喊几嗓子。我姐又惊又气，赶紧把他让到家里要给他弄点饭吃，他死活不肯，说趁中午人都在家，好多收点破烂。

喜哥最喜欢逮鱼捉虾，为此会暂时放下货郎生意。我们两个庄子都紧挨着黄河故道，每到夏季下雨上鱼的时候，他经常喊我的几个哥哥去捉鱼，每次捉到的鱼全都留给我家。他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吃鱼不如逮鱼高兴！逮鱼不累人！他逮起鱼来会忘记吃饭，我母亲每每款待他饱吃一顿，总要提醒他给家里孩子捎点回去。他也总是笑着回答，大姑，我知道，我知道疼孩子的，我早上出来给孩子留饭了！

女儿长大出嫁后，喜哥更喜欢到处“闲逛”了，常常大半年都不在家。有一次，喜哥居然带着货郎担子跑到我家来了，顺便给我捎了个大黄南瓜。他曾因病在县城医院住院，我去看他，他就记住了我在县城南面的中学教书。他找到我家，进了门后，直说我家住得阔气，屋里连厕所都有（我住的是套房）。吃过午饭，他直接对我说，我身上这衣服有点烂了，我又不会缝，你有没有不能穿的大一点衣服？我翻箱倒柜想给他找几件好点的衣服，他却说，你新的、能穿的我一律不要。最后他看中了我前几年学校发的班主任出操服装，又宽又大，他穿着眉开眼笑，说，就这身了，我走了，你们也不要送了。抬腿就走了。不知道是布料真的好，还是他穿得仔细，几次回家吃大席都见他穿着那身衣服。

后来听家里人说，喜哥进了镇里的养老院。他上了年纪，腿脚不方便，干啥气力都跟不上，货郎生意也不能再干了。我有一次回老家，经过养老院去看了他一回。他见了我并不觉得意外，说那里挺好的，有饭吃，有电视看，还有人给洗衣服，说共产党真好！和他同住的那一位伙伴却在抱怨饭菜少油无盐，不合口味。后来又听说他女儿不忍把他放在养老院里，把他接走了。在女儿家住了一段时间，又闹着回养老院。养老院的人都笑话他有福不会享。

大概是两个月之前的某一天，在养老院的喜哥突然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冥冥之中觉得自己的大限可能到了，叫人通知女儿和几个亲戚，说想他们了，想和他们说说话。亲人们连忙赶过去。看着在床边乖巧孝顺的女儿、几个听话懂事的堂弟，喜哥又絮叨了起来。女儿心疼父亲，让他喝口水歇一歇。谁知喜哥闭嘴后眼睛也闭上了。等医生被喊过来，喜哥已经悄悄地走了。一向性格开朗，对谁都笑眯眯乐呵呵的喜哥，做了一辈子货郎生意始终没有发财的喜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很难过，也有点欣慰，毕竟83岁也是高寿了，上天对他终算不薄。愿他在天国还能笑眯眯、乐呵呵地，摇着货郎鼓，继续做他的生意。

魏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