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床上的夏天

又到夏夜，吹着凉沁沁的空调，如一只水母沉浸在书房，不知为何，穿过无边的灿烂的都市灯火，我的目光如一只夜蝶，轻轻憩落于故乡一张黄灿灿、清幽幽的竹床，只因这一张床上，有一个个快乐而难忘的夏天。

竹床，顾名思义，是用竹子做的床儿，在乡间一般用于纳凉。那一年，见我已长大，父亲决定在炎炎夏天来临之际，为我制作一张漂亮的竹床。听到这个好消息，我顿时欢呼雀跃，催促父亲早点行动。

那个蟹壳青色的清晨，父亲将我从床上唤醒，从墙上取了一把厚脊薄刃的砍刀，一起前往我家的那一片紫竹园。到了园中，只听见“咔嚓——”一声，一刀雪白的光亮闪过，一株碗口粗的竹子如古琴般颤动了一下，发出一缕幽怨动听的清音，于青幽幽的天空摇晃了几下，仿佛一只绿孔雀栖在地上。父亲在连砍了四根后，这才告诉我：这一丛竹子，一家人精心养了多年，只为这一天！

父亲制作竹床，我在一旁当下手。做过木匠活的父亲，如今又要当竹匠。在他看来，竹器活与木工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去枝、锯段、斫片、剖篾、刨光，竹尾作床腿，竹身作床架，竹杪作床面，几天下来，一张精致、紧实、轻盈的竹床呈现在一家人面前，青里泛紫，漂亮极了。

新做的竹床，须浸泡。时值黄昏，父亲与我，一前一后，像抬着一个宝贝一样走向村边清溪。竹床，浸在倒映橙红色的晚霞的溪中，恰似一条大青鱼浮在那里，父亲让我扶好，自己却顺手扯了一把莎草，沙沙沙擦洗起来。他一边擦，一边说：“将它多擦洗几遍，躺上去更平滑，更透气，更清凉。”

月光如水，父子俩将浸泡好的竹床，乐呵呵地抬往村中央的打谷场。此时，夜幕乍垂，星星钻出，暮色犹如古老而华丽的蜡染，流萤梳织于其间，蝙蝠扮起了黑衣侠。

仿佛《西游记》里的黑鱼精一样，乌油油的我，“腾——”地一下弹跳在竹床，兴奋得在床上直翻筋斗，父亲见了，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成就感十足。仰头星空，一颗颗大大小小的星星如钻石般熠熠闪亮，一条宽广而浩淼的银河似乎有采撷不尽的珍珠。一旦仰望久了，竹床仿佛会变成浮槎，载着我，朝着深邃的夜空飞去……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因紫竹清凉、透气、幽香，制成的竹床与肌肤接触，如大理石般凉爽，浸润至骨髓。一到夜晚，我与竹床形影不离，与村伴一起读书、绘画、下棋、讲故事、玩石子、作游戏，不亦乐乎之间，将溽热暂忘。

更何况，深夜时分，人悄悄，总有外婆手心的那一把蒲扇在摇啊摇，耳畔，传来墙角瓦砾断断续续的虫鸣、小巷深处苍苍凉凉的犬吠、以及远远近近神秘的微响，伴我甜蜜入眠，一觉睡到大天亮。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一转眼，夏天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天凉了，竹床也该束之高阁啦！

选择一个清爽明净的日子，我与父亲，又是一前一后，抬着它走向清溪，给这位“功臣”洗浴。两岸飘荡稻花香，竹床刚浸入水里，就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吐出一串串珍珠似的气泡，仿佛在私喁，又仿佛在轻唱。

细瞧之下，这才发现：历经了一个夏天的亲密接触，这张竹床，已由最初的翠绿色变成了如今的金黄色，裹上了一层透明的包浆，愈加莹润，愈加光洁，也愈加闪亮了，沐浴在绿绸似的清溪，宛若一块大黄玉，简直成了一件不可多得的“传家宝”。

多想，就在今夜出发，沿着那一条通往故园的弯弯的小路，回到如同水墨画一般的村庄，轻轻地推开那一扇铜绿色的大门，从高高的阁楼上取下这一张竹床，然后坐在璀璨依旧的星空下，等着父亲、等着外婆、等着村伴，一起归来……

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