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读如食瓜

长昼天光，日晒雨浓，无边田野幽绿，无限草木葱茏，无尽的瓜果蜂拥出场……相对于其他季节，夏天最具田园气质了。

正因如此，夏天，总给人一种大自然面前的孤独感、宁静感和静心做事的自由感。夏天最适宜的事之一，是读书。读书，是一种独属于个人的私享，在夏天，更显得甜美，酣畅，尽情尽意。

夏日阅读如食瓜：落刃嚼冰霜，开怀慰枯槁。

那些明清小品，如菜园里的黄瓜，纤巧玲珑，清心爽口；而一部长篇小说的阅读，真如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喀啪开裂处，是红得令人惊艳的内瓤。唐诗宋词，如鲜黄皮、晶莹肉的黄金瓜；散文则是白莲瓜，白中隐绿，恬淡自然，如生命一贯的本色。

夏天，的确热，热得没道理，非常任性，又不屈不挠。陆游有诗说：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无因羽翮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这样的天气里，我总要受虐般不开电扇空调，只手执一卷，体味畅肆流汗的快感。听任汗珠子啪地落到纸页，洇开一片湿；任小臂粘在书桌玻璃面上，一抬手发出“簌簌”轻响。这是多么奇特的夏日感觉啊！我泰然，安然，享受静从读中来的乐趣。舒适，谈不上，舒适固然很重要，但有时候，我们就是要舍弃舒适，寻一种别的感觉；就如吃多了各种瓜的甜，偏要去寻一味瓜的苦，去去心头的浮躁和火气。

读倦了，去莲蓬头下，冲一个长长的凉儿。清洁以后，绾起头发，穿上宽松的布质裙子，窝在藤椅上，再捧书卷。那时周遭清香扑鼻，非常纯粹的清香，不知是来自身体还是来自书卷。我喜欢这身、心两清的感觉，它们互相渗透交融，形成暑假里独特的精神空气。

有时，一夜豪雨，把人和世界救出了酷热的境地。当窗而立，清凉空气扑面而来，葡萄叶和葡萄藤，滴绿挂青，新鲜如裁；鸟雀碎碎地啾唧着，都很快乐的样子。这时候，放开喉嗓，吟诵些唐诗宋词，读些现代抒情诗，都是对好时光的致敬。珠玑般的汉字，经由口唇诵出来，娇嫩，灵润，锵金鸣玉，富有生机。那些旧日美好，从你的发声里溢出来，又返回去，悄悄濡染着你，也感动着你。口中的铮铮之声，让你想起了“羊角蜜”的酥脆。就让自己从豪阔热情之夏，短暂消失一下，穿越到古典的清凉吧。哪怕只有短短几分钟，也是一种调节和忘机。

那些现代诗呢，常常隐藏着诗人的洞见。它们穿越岁月浮尘飘逸而来，晶莹之光闪烁不已，给你一个不可名状的内心世界，让你长久地品咂与回味。

灯下阅读，当然是迷人的，不论冬夏。夏夜，床头开瓶儿的花露水，在空调缕缕凉风里，静静散发着芬芳。床头灯的角度与亮度，已然调好。蜷卧于光亮里，借文字端详世界的纹理，悄悄地窥视、靠近、理解、体会并穿越他人的生命。这夏夜里的安静成长，有窗外一弯好月、一树好风相伴着，不枯不瘠，不落寞。

一个夏季，哪天不是读书的好日子？一天里，哪一时不是读书的好时辰？黄昏日落或晨曦染窗之际，于廊下，设藤椅一架，煮绿茶一壶，捧诗书一卷，安于眼前，生活里还有什么令你不美的事呢？缓缓呷一口茶，读两页书，喉舌生津，身上冒些微汗；而心情深入书页，缓缓失重，像一片羽毛，摆脱风的纠缠，下沉，下沉，稳妥地找到了安静的港湾。

手边的书，真的不重要，可能是明清小品，志怪传奇，张岱、姚鼐、孙犁、汪曾祺、沈从文……山长水远，意蕴沉静，一颗颗汉字，围拢排列，像凉凉的旧梦和月光，纷纷飘扬。书香扑在脸上，如瓜气芬芳，也如瓜味清凉。

夏日食瓜，如燠热中嚼冰咀雪，还有比这痛快的事吗？夏日读书，如面对“金盘五色瓜”，还有比这更惬意的事吗？

没有，绝对没有了。

夏日读趣如食瓜。你读着读着，便越过暑热，分得了一缕淡淡的甜，一痕凉凉的香，一片清凌凌的润。

□苦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