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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字的古风

2022-06-13 16:21来源:拂晓新闻网--拂晓报作者:

故家青瓦泥墙的老房子渐渐忘了,耳鬓厮磨的日常也如云烟,时过境迁,找不到丝毫影迹。老街口的惜字亭还在,风风雨雨,不改古朴模样。天晴时候,有老人去亭下焚烧字纸,又古典又清闲,砖炉纸灰仿佛透着幽静,飞扬出诗书礼乐的韵致,飘飘然遁入暗黄淡然的遥远心境。

依稀记得当年亭边农户,门庭清幽,草木扶疏,夏天格外青葱翠绿。屋旁开辟有菜地,种了茄子、辣椒、南瓜、扁豆、向日葵。一株青藤绕上毛桃树,不知不觉爬到枝头蔓延过树顶,无风也微微晃动。有人在门前汲水、灌溉、浆洗衣物,几百年来上上下下,青石板台阶被脚底磨得光滑透亮。牧童牵牛过桥,一身夕照,像诗像词像曲又像画。

旧时儒生乡绅自愿组建惜字会、敬字社,叫人爱惜字纸。《帝京岁时纪胜》上说,二月初三文昌帝君圣诞日,文人行礼拜祭并举办“敬惜字纸”香会,在文昌祠、精忠庙、梨园馆或各省会馆献贡演戏,动辄聚集千人。北地如此,南方也不例外,雇人沿街定期收取废旧的字纸残书汇总焚化,余烬投入江河。古风绵延几百年,风雨无阻。凌濛初有诗专颂道:“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他的话本里,敬惜字纸的人得享安详、福及子孙。

《二刻拍案惊奇》里的故事,宋朝有人拣拾遗弃在地上的字纸,落在粪秽中也设法取将出来,洗净烘晒再焚化,行径多年不改。妻子有娠将产,梦见孔圣人吩咐道:“爱惜字纸,阴功甚大……遣弟子曾参来生汝家。”果然生得一儿,感梦中之语,取名王曾,后连中三元,人称状元宰相,封沂国公。传奇上还说一客梦科考事,有人孝顺友爱、广行惜字、多积阴功,果然得中。有人争强好讼,爱作风流小说,应除名。那人醒来,一一验证,与梦中无误。话本好奇谈怪事,笔涉迷信,诸多无稽,但其中多警醒心向善心,有劝世教化之旨。

中国人认为字是神圣的,对字纸有特殊心理。燕京旧俗,污践字纸几乎与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罪。仓颉造字,惊动了天地鬼神,只因文字有灵。昔年渔民习俗,出海前虔心去一读书人家,请回字纸压在船舱底,算作破浪远航的定针。

《颜氏家训》上说,读圣人之书,应严肃恭敬相对。故纸上有经文和贤达姓名,从不用在污秽处。古人劝勉字纸善行,让人守住笔下的清正光明。有关性命、功名、闺阃以及婚姻之类,谨慎再谨慎,忌淫词艳曲兼以书文讥诮他人,不可离间骨肉,倾人自肥,不可凌高年欺幼弱,更不能挟私怀隙谋害别人,唆人构怨,颠倒是非,使人含冤。这样的“惜”是敬是止是仁是义,因果报应不管,为人处世堂堂正正,多些磊落,踏实安稳。

祖父略通文墨,桌底备有竹箧,将写有字的废纸团成一球放入其中,隔十天半月,找一树下或河边焚去,观想所烧字灰中一切法义与大地众生结缘。幼年记忆里,纸灰浮扬上空或随水波悠悠荡荡漂远了,引得一阵遐想,让我懂得百姓之礼自有端庄肃穆。

北宋李成画风简练,惜墨如金,取景平远旷阔,渴笔画寒林枯枝,树身以淡墨涂抹。后人说画家用墨微妙,泼墨气势磅礴,惜墨骨骼疏秀,文法也如此。有人删繁就简,有人由简入繁,各寻路径上了宝山。李渔不喜欢元词楔子,觉得太老实,说文章忌讳开口骂题,随意惜字如金,容易鲁莽灭裂。他的《闲情偶寄》自抒性情纵酒臧否,不乏风雷气概,行文恰切可见锤炼词句功夫,《笠翁十种曲》更是言辞精当。

古书读了几十年,越来越在意纸页的鲜活风华,那是先贤人世一游的痕迹。下笔节制,有惜字之心,或许更能写出风骨写出安静写出宏大气象。清人安祯作《惜字》诗:“羲皇一画本先天,仓颉演成字万千。会意象形涵妙理,岂堪抛掷不加怜。”有爱意、有敬意、有惜心、有文心。爱意、敬意、惜心、文心,是情怀是境界,比起承转合珍贵。

文章各有机缘造化,旨趣性情不一,开花结籽,风貌迥异。古风古韵渐渐阑珊,策马迎着一抹夕阳,不知暮色已至。夜宿鸡声茅店,晓月清辉照见板桥霜上的足迹,旧士人的背影并未走远。于是回归元典,偶转前人,与古为徒,抒发一己之思,书写一家之言。文章最怕掇拾陈词,株守俗见,拘囿于别家瓜田篱笆屋檐,一团精光性灵不得从胸襟流出,遮了自家面目。

暮雨青衫,西风流年,时间比逝水无情冰冷。几万个晨昏在瓦屋木窗外踏马走过,惜字亭还在,法相庄严,如见祥云。惜字亭好,惜字更好,下笔放任自流,也要惜字,点横撇捺一笔一画如镂金石。

好文章正大里放出光芒,照过心眼,所谓光明正大。正大才稳妥,尘世所求无非稳妥,岁月稳妥,身心稳妥,家国稳妥。袁宏道游览武陵,入德山盘桓近月,与诸衲极谈,体悟良多,欣喜无量,给友人手帖报喜,说学问乃稳妥,不复往来胸臆间。此后果然文采浓郁,识见脱俗,大宗师气度在焉,那是山中得道了。文章本在林深处、白云间,作文者要一意孤行,远上寒山石径。枯井底的青蛙,自在而鸣,胜过鲫鱼,尽管鲫鱼汤鲜美。

风骤起山峦,说不尽云山雾罩,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由草野入洪荒,寻兽迹,觅虫痕,察秋毫,或看日月星辰,或察风雨霜雪,悠然自适,自适就好,文章最怕不自适。言辞之箭,达意即可。

吟诗填词,超脱物象,方才焕发精神。画家之上上者,多遗貌取神,水墨之妙,在无相有相。拙文从心,有兴致一面,心情常常在看山是山、看水非水之间。文章心迹,走笔如水,并无定式,是露珠是洪流是大河是小溪是湖泊是海洋是沼泽是泥塘……随物而赋最好,无所谓形无所谓神,形神十全好,形神俱废也好,不破不立,无需执念,无非一段气韵。

随心所欲,无所依附,无阻碍无隔膜,是作文人的自在,也是好文章底色,俨若狡兔,且不止三窟。兔起鹘落,空山不见,内心素白也野马也尘埃也,文章也要和光同尘。

古人说文以气韵为主,须题外立意。气韵不足,虽有辞藻也非佳作。陶渊明之天成、李白之神气、杜甫之意度、韩愈之风韵、苏轼之海上风涛气,各自气韵不同,皆为逸思妙想所寓,不是绳墨度数所能束缚。应酬辞章,容易流丧生气,咿唔模仿,自加桎梏,难觅性灵。好文章触动灵机,囫囵入得自然境,秉天地而生。只求行文灿烂,才华四溢,怕是逃不出匠人的五指山。

初习写作,唯恐稻粱无着。生活安稳,又担心消磨掉灵气,折损了才华,写不出肺腑。现在懂得浮沉不由己,躬耕其中就好,如牛负重田地,疲极不敢左古顾视,出离乃可苏息。人生刻意如刻舟,拾不回落水之剑。

少小读先秦诸子魏晋文章,读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感受无多。涉世渐深,慢慢体会到古人笔力,懂得文脉一代代传承,所谓千古一道,千古一心。晚明李卓吾先生手不释卷,终日抄写,自批自点,自歌自赞,说与先贤为友,彼此作用,多有妙处。古人的遣词造句芬芳了中国人的文心,文明离不开文字,我希望写出汉语之美,脱胎换骨进入前人营造的珠玑美玉氛围。兴趣使然,一直偏爱中国古典文学。写作白话文,向前人借鉴,会多些厚实多些意味多些古旧的色泽。文章大国由来已久,唐宋以文章取士,文而优则仕。

文体初兴,活跃灵动,商周青铜器铭文,不乏绝妙清简的言辞。《尚书》《诗经》之生气元气,字字千金,后世鲜有匹敌。《世说新语》记人,《水经注》写景, 《搜神记》志怪,《齐民要术》《农政全书》谈瓜果草木、种植牧养,《天工开物》论营造工匠,造句行文摇曳情致。

散文可以写虚,小说往往落实,唐传奇、《红楼梦》《儒林外史》坐实为虚,读来似坠幻境,像自家经历,不觉得杜撰人为。散文亦能写实,韩柳欧阳不弄花枪,不耍花腔,观天地,观世界,观灵觉。文学近乎虚邑,借实言虚,以虚坐实,是现今对文章的追求之一。

世事寒热浓薄,文章宜虚宜实,繁灯如海中笔墨兴会,多少悲欢离合泛起。文学可以冲淡现实的乏味冲淡喧嚣的尘音,如执火炬,如近火炉。赏心悦目的种种美好慰藉此岸路途,最留恋彩虹雨后、月上柳梢的风情,虽是极小的景致,境况难逢,并不虚无。

听人赞扬文章写得好,大抵于登山途中迎来凉风,固然欣喜静立小憩,万万不会弃路而去。作文一事,攀附前贤,倒如子路一般闻过则喜。春秋时人高缭,在晏子座下为官,从无过错,却遭辞退。晏子说,我像一块弯曲的木头,必须用墨斗来弹,以斧头来削,拿刨子来刨。每个人都有缺点,别人不说,自己看不见。高缭随身三年,从来不说我的过错,只得辞退。古风如此,令人仰慕。古风中有古调,文章我偏爱古调,哪怕今人多不弹。

文章如手指,长短不同,但通连人心,心血并无高下之分。作文时候心中存着一个大愿,勿依傍他人,不重复自己。写作技法或许有些进步,思路也渐近自由,但文章从来不止这些,个性和感情尤为重要。书中舛误不足难免,读我文者即为友也,朋友的指教欢迎之至。惜字亭下偶相逢,纸上幸会祝平安。

胡竹峰

责任编辑:王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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