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热线:3900087   广告热线:3900838
本网互联网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557—3909502   举报邮箱:zgfxnews@163.com
,欢迎访问拂晓新闻网
拂晓新闻网  > 汴水流韵  > 正文

桐花万里路

2022-04-18 11:13来源:拂晓新闻网--拂晓报作者:

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泡桐生产迅速,又经济实用,是小村牌楼最多的树种。春末夏初,桐花的香味翻滚而来,几天之内,房前屋后的桐花次第绽开,绿叶间,扶摇着一朵朵淡紫色的小喇叭。桐花怒放的牌楼有一种阴柔之美。丢下饭碗的少女喜欢聚在泡桐树下,跳绳、踢毽子,玩累了,再把地上的桐花一朵朵拾起来,串成花环,挂在汗津津的脖子上。男孩胆子大,有月亮的晚上,我们总要聚在泡桐树下撞拐子、捉迷藏、侃大山。穹顶上的月光透过泡桐树稀疏的叶子漏下来,光影婆娑,亦真亦幻,屋后的巢山浸在温润的月色里,像倪瓒的画。“缺月挂疏桐”——多年后读到此句,我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恍惚感——天地静美,能听见流星滑过夜空,蜘蛛在檐下织网,还能听见桐花兀自在开放。宝蓝色的银河悬在头顶,像一只蓄满星光的广口玻璃瓶。时间这个不知疲倦的老人一路追着花期,追着追着,忽然在牌楼的漫天桐花里坐了下来,久久忘了起身。劳碌一天的母亲已经睡了。牌楼深处,浮动着桐花一样恬淡的鼾声。

牌楼为什么家家户户都要种泡桐呢?我问过许多人。最普遍的说法是生女儿的人家要种一棵泡桐,等到女儿出嫁时,就用桐木给女儿打制嫁妆或家具。我植物学知识匮乏,只知道桐木能稳定音色,做乐器不可或缺,故有“琴桐”之称。

母亲喜欢桐花。那些桐花开放的午后,洗刷完毕的母亲总要拎出小板凳,坐到泡桐树下,一面忙里偷闲地缝缝补补,一面侧耳倾听屋子里父亲的动静。春耕了,父亲吃得潦草,搁下筷子就要出门。“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桐花怒放时正值谷雨,巢山上的野杜鹃开得繁盛,挤挤挨挨的,燃烧一般热烈,集市一样喧腾。平畴里,草木透绿,河水清亮,一指长的皖鱼从水草里浮出来,蚕豆大的小嘴吐出一串串水泡。布谷声声,次第推开每一扇木门。每天,蒙蒙亮,父亲就起来了,蓬着头,挽着裤腿,穿着一双圆口黑胶鞋,荷着一把新锄,消失于薄雾霏霏的田畴。噗嗒。噗嗒。一脚重,一脚轻,步履匀称,节奏分明。我老远就能辨出他的脚步声,也熟悉他远去的宽厚背影。他爱种树,也爱养花。蒙眬里,我时常能听见他拎着马桶,穿过堂屋,灶间,拉开后门,再穿过后院,去往金银花攀爬的墙垣。墙垣旁边,栽有月季、山茶、波斯菊、指甲花、鸡冠花、牵牛花,两棵一米多高的栀子花,八棵木槿站成两排,齐扎扎的,像两队训练有素的哨兵。这是他的杰作,小村牌楼独一无二的花圃。每隔几天,他就要把马桶里的“农家肥”拎进花圃里,墙垣上挂着一把专门施肥的破葫芦瓢。菜地要浇水哦,要干死了。母亲经常这样提醒他。哦。他摸摸脑门,大梦初醒的样子,急忙披上外衣,挑起粪桶,踏着月色出门。那时的月色真美啊,泛着金属的光泽,像一场雨,淋了一身。

“湖上春既早,田家日不闲。”每天早晨,父亲都要去田畈里忙一趟,等父亲从田里回来时,母亲已经盛好了几大碗糯米稀饭。糯米稀饭是春耕农忙时才有的奢侈品。扒一口糯米稀饭,搛一筷头萝卜缨子,孩童时代,再没有比这个更可口的美味啦。那些软糯的早晨,桌子上总少不了一只青花大碗,清水里养着几支还未褪尽青色的花骨朵。母亲喜欢栀子花,却从来不摘,碗里的花骨朵,是父亲早起之后摘下来,替母亲养在碗里的。母亲心知肚明却从未说破,她总是在父亲下地之后,仔细端详碗里的栀子花。圆月一样的脸,笑容浮上来,像刚刚掀开盖头的新嫁娘。清水里的栀子花很好养,两三天过后,便一大朵一大朵绽出来,像一大碗堆头高高的白米饭。栀子花的香味太稠了,像土法酿制的糯米酒,粘在舌头上,久久不散。栀子花开得多了,母亲便选几朵缝起来,念珠一样挂在帐钩上。从清甜的花香里醒来,那种沁人心脾的温暖的香啊,至今难忘。

清水里的栀子花宛若一道仪式,父亲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锲而不舍地传递着自己的心思。母亲是懂的,这个木讷的男人,呵护了她几十年,却只做,不肯说。临终前,她终于放下所有的矜持,少女一样缠着这个男人,不许他离开半步,甚至当着儿女的面,吻着他的手……这仅有的表达也是最后的,像一道闪电,破空而来,又绝尘而去。抽回手之后,父亲止不住地颤抖,止不住地饮泣,“我一个人怎么搞哦……我一个人怎么搞哦……”

母亲到底还是走了,带着无奈、不甘和遗憾。她没能等来父亲的回应,她已经等了六十八年,到最后,还是落了一场空。这个木讷的男人!

母亲是童养媳。她和父亲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成人,结婚,另立门户,生儿育女。我记事时父母已是中年,父亲主外,母亲主内,配合默契。记忆里,他们没有吵过架,也几乎没有红过脸。父亲性子直,脾气坏,又沉默寡言,但母亲默默地包容着父亲的一切,从未有过抱怨。母亲是个温暖的人。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学会了隐忍,仿佛她理应如此。母亲的性格,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人生,面对纷繁嘈杂的人世,我始终退守一隅,固守一颗平常心。如今,总有朋友说我做人低调,不张扬,那是因为我继承了母亲的隐忍——母亲不识字,也从未教我如何做人。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父亲和母亲从未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他们只是守着平常的日子,相濡以沫,走完了平淡的一生。中年之后,我终于理解了父亲的沉默,那不是懂得,也不是慈悲,而是一种超越生死的亲情和恩情,融在骨血里,自然而然地发生。一出口分量就轻了,像桐花黯然凋零。“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一个“哀”字,写尽人世间所有的沧桑和苦痛。那种大悲苦与大磨难,父亲和母亲是经历过的,有什么呢?不过是一日三餐,扶持着老的,拉扯着小的。老一辈牌楼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打骂,争吵,寻死觅活,没有一个人离婚。对于老一辈牌楼人来说,离婚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爱过吗?我不能确定。

春天远了,繁花落尽。骤雨之后萎谢的桐花,晶亮的雨珠,倒映着深远的苍穹。

江少宾

责任编辑:王亚东

版权所有: 拂晓新闻网 本站点信息未经允许不得复制或镜像

地址:宿州市纺织路拂晓报社 邮编:23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