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梨花笺
2025年05月21日

初夏了,砀山的梨花早已谢了。我站在自家的梨园里,望着那些青涩的小梨子,它们躲在叶间,像是害羞的孩童。风过处,叶子沙沙作响,恍若去岁梨花的私语。梨农们说,梨花是砀山的魂,我倒觉得,梨花是我们写给土地的情书,一年一封,从不间断。

黄河故道就在不远处。那条曾经咆哮的巨龙,如今只剩下干涸的河床,像一道巨大的伤疤横亘在大地上。小时候,祖父常带我来这里,指着那些裸露的河床说:“看,这就是黄河走过的路。”我那时不懂,为何一条河走了,还会留下如此深的痕迹。如今明白了,有些东西离开了,却比存在时更令人怀念。故道两岸的梨树,据说是当年黄河水滋养过的,它们的根须深处,或许还记着那浑浊的滋味。

砀山的历史,比梨花的寿命长得多。秦始皇东巡至此,设砀郡;汉高祖刘邦曾在此蛰伏;李白、杜甫也都留下过诗篇。这些故事,像梨花瓣一样飘落在时间的河流里,有的沉底,有的随波逐流。我喜欢翻阅那些发黄的地方志,字里行间,仿佛能听见古人的脚步声。最令我动容的是那些无名的梨农,千百年来,他们弯腰劳作的姿势从未改变,如同他们栽种的梨树,沉默而坚韧。

梨树开花是有声音的,只要你静心去听。每年清明前后,万千梨蕾同时绽放,那细微的“啪”声连成一片,像是大地在低语。我总在这个时候搬个小凳子坐在梨园里,一坐就是一天。妻子说我痴,邻居说我怪,可他们不懂,这是我和梨树之间的秘密。花开得最盛时,整个砀山仿佛被雪覆盖,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甜香。这香气是有形状的,它缠绕着老屋的檐角,抚过石磨的刻痕,最后消散在暮色里。

梨子熟了,要采摘,要装箱,要运往远方。现在的砀山梨,能到很远的地方,北京、上海,甚至海外。快递车代替了当年的驴车,手机订单代替了吆喝叫卖。我儿子大学毕业后回乡,搞起了电商,他说要让砀山梨走向世界。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方式,我不懂那些网络用语,但看他对着手机说:“老铁们,这是我们砀山的黄金梨”时那发亮的眼睛,我知道,梨树的血脉在延续。

文旅开发的热潮也卷到了我们这个皖北小城。“梨花节”里,游客多了,农家乐也多了。我家的梨园里,常有城里人拿着相机拍我修枝的样子。他们问我梨树的故事,我就讲给他们听,他们听得入迷,我却看见他们眼中的梨花,和我看见的不一样。他们看见的是风景,我看见的是生命。

最热闹的要数清明节前后的梨花节了。县城里张灯结彩,路边摆满了卖梨膏、梨干的小摊。舞台上穿着戏服的演员唱着梆子戏,声音高亢,却压不过游客的喧哗。摄影师们扛着“长枪短炮”,寻找最佳角度;网红们举着自拍杆,在梨树下摆出各种姿势。我站在人群边缘,望着那些被闪光灯照亮的梨花,忽然想起小时候,梨花开时,全村人只是静静地看,偶尔有人吟两句诗,那才是真正的赏花。

梨树老了也会生病。去年,我家那棵最老的梨树生了腐烂病,树干上流出褐色的汁液,像在哭泣。我请了专家来看,说是根系出了问题。专家给开了药,嘱咐我按时喷洒。那段时间,我天天守在老梨树旁,跟它说话,为它松土。妻子笑我对树比对亲人还上心,我不辩解。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谁又比谁高贵呢?幸而老梨树挺过来了,今年春天还开了花,虽然稀疏,但朵朵精神。

砀山的变化,像梨树的年轮,一圈圈向外扩展。政府说要保护黄河故道生态,那些被风沙侵蚀的河床开始长出绿草。有时我漫步在故道边,看着夕阳将那些沟壑染成金色,恍惚间觉得黄河又回来了,带着它千年的记忆和泥沙。历史就是这样,你以为它走了,它却以另一种方式留下。

我写诗,写的多是梨花、故道和农事。城里的一个诗人朋友说我的诗有泥土气,要我再“升华”一下。我不懂什么是升华,只知道我的诗句像梨树的根须一样,必须扎在真实的土壤里。我写:“梨花落在故道里/是黄河遗落的信笺/风读不懂/只有泥土/默默收藏。”他们觉得太直白,不够“文学”,可这就是我眼中的砀山啊!

儿子劝我也学着开直播,说现在流行“乡村诗人”的人设。我试了一次,面对镜头结结巴巴,连最简单的诗句都忘了。屏幕上的点赞和爱心不断跳动,我却感到一阵空虚。诗歌怎么能像卖梨一样吆喝呢?我关掉了直播,回到梨园。几只蜜蜂在花间忙碌,它们从不关心流量和粉丝,只专注于采蜜这一件事。这或许就是生活的真谛。

初夏的雨来得突然。我躲在梨园的草棚里,看雨丝将梨叶洗得发亮。雨水汇成细流,沿着田垄流向低处,最后注入那条干涸的故道。我想象着千百年前,黄河水也是这样冲刷着两岸,带来泥沙也带来养分。现在的砀山不再需要黄河的滋润,梨树们早已适应了这片土地,它们的根须深入地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水源。

雨停了,云缝间透出一缕阳光。我走出草棚,鞋底沾满泥泞。梨园尽头,几个游客正在拍照,他们小心地避开水洼,生怕弄脏了鞋子。我们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他们是来看风景的,而我是风景的一部分。

梨花谢了,梨子在成长;黄河走了,故道在守望。砀山的故事,就像我那些未写完的诗句,永远差一个完美的结尾。或许生活本就如此,不必圆满,只需真实。我拍了拍身旁的梨树,它的叶子轻轻摇晃,像是在回应我的触摸。明年春天,它还会开花,而我,还会在这里,写下新的诗行。

■ 秦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