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总有些事意难平。
我深知这个道理。
前几日,大学时代非常要好的室友阿金突然造访。我们已经三十余年未曾见面了,停留在我印象中的他,还是那位个头不高、身材微胖、性情比较冲动的男孩子。虽然还未见面我就劝慰自己,好友的容颜怕是和我一样,已被时光雕琢得斑驳不堪,但见面的那一瞬,还是很有些意外——他那浓密乌黑的头发已所剩无几,微胖的脸颊变得黑瘦,性格也安静沉稳了许多,只是那双眼睛偶尔在言语间闪烁出的快乐,依然能找出昔日在师大的影子。
经年未见的友谊,即便是静如潭水,只清聊片刻,也能翻搅出感情的涟漪。
阿金毕业后回到乡镇当起了一名教师,其间也立志考南京大学的研究生,但几次落第后便沉湎于现实。“其实,当一名乡村中学教师也挺好,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简单、快乐、单纯,不用太费心思与人周旋。”阿金笑着说,“我现在已经不再纠结于学历了,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把孩子培养成人,我的任务便完成了!”或许是因为当初在师大,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自信还是能像当年那样,从阿金的话语中读出一些他内心深处的东西。
在我的记忆里,阿金作为从农村考入大学的孩子,家庭不算富裕,父母又很早离异,他父亲一人承担三个孩子的抚养重担,因此在经济上并不能支持他很多。所幸他一直很励志、很要强,似乎从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总希望借助读书这条途径,让自己迈入大城市的生活,成为一名朝九晚五的都市白领。为此,阿金一直坚持苦读,在校期间多次拿到奖学金。在很多大学生课余时间泡影院、谈恋爱的时候,他却一直泡在学校的计算机房学习编程,也因此比我们提前拿到了计算机二级证书。这在那个电脑还不普及的年代实属不易,这一点令我尤为佩服。
曾向长安花载酒,当时少年轻狂。
被阿金问及我近年来的情况,我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已经分开三十余年了。我想了想,笑着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大抵和你一样。不,我好像比你更普通,你教书育人,总会有桃李满天下的自豪,而我这么多年好像始终碌碌无为。”
阿金笑着说:“你还是那么谦虚。记得当年你口才很好,普通话也很标准,是考入了芜湖广播电视台作主持人的,后来怎么舍得放弃这份工作回老家了呢?”我也笑了,回想起当年父母为了让我留在老家考公务员而苦口婆心劝说的样子,心底还是翻滚出一些遗憾,只淡然回道:“也许是为了家庭。”阿金看着我,停顿了一下,说道:“其实现在来看,父母替我们的抉择未必就是错的,你现在过得也挺好。人吗,不都是这样生活的嘛!”
“对不对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憧憬什么呢?无非是醉在红尘的无趣客罢了!就像陈平曾经在月光下寻找夏米叶一般,对美好的追寻始终无法逃脱诗意的哀伤。”我自嘲道。
阿金看了看我,笑了。我也看了看阿金,眼前忽然闪现出当年从师大毕业时在校的最后一晚,我俩相约考南京大学研究生的场景来:夜幕下,两个年轻的背影,站在男生宿舍的顶楼,望着漫天星斗,立下铮铮誓言。我甚至还记得,那晚的夜风很凉爽,微风吹过阿金的额头,轻抚开他额前的头发,露出刚毅的眉骨,映衬出阿金的眼神越发坚定。
在我家一顿简单的晚饭后,我提出是不是一起出去散个步。阿金说,也好,就像当年我们在师大校园散步那样。5月的宿州,是花的海洋,马路隔离带和街边的公园里,到处是盛开的月季,如玫瑰般的香气弥漫在夜空中。“宿州这两年城市环境好多了,不像刚毕业那年我来宿州,尘土飞扬,汽车一过便沙土漫天。”阿金说道。
“是的,城市环境这些年的确是变好了。毕竟,社会在发展,我们这个城市也在发展。”我不无感慨,“但很多时候,我还是比较留恋过去时光,时常怀念起老宿州的一些街景,譬如你毕业那年来的城隍庙就已经没有了。可能,我是一个念旧的人。”
阿金望着远方的车流,笑道:“人还是要往前看的,性格不能太过文艺,太过文艺的人容易伤感,会因伤春悲秋而背负太多的情感。在我看来,念旧就是文艺的一种。你还像当年一样,没有多少改变。”
我忽然无言以对。沉默了会,换了个话题:“宿州没什么风景,皇藏峪还有点看头,你记得吧?明天我们一起去那里游玩,可好?”阿金笑着点了点头。记得刚大学毕业那年暑假阿金来宿州,本想带他去皇藏峪游玩,却因当时他要赶去南京大学打听考研事宜,最终没有如愿。没想到这一愿望最终在三十余年后得以实现。
一夜少寐,交谈甚欢,不知不觉东方欲晓。我们便起身洗漱,与家人一起相约去了萧县的皇藏峪。
皇藏峪是北半球同纬度地区保存面积最大的温带落叶林。山谷间古树林立,树龄超1000年的古树就有300余棵,除柏树、黄桑等树种外,还有很多千余年的青檀树。当年这里因满山多黄桑树而得名“黄桑峪”。汉高祖刘邦微时常隐此山,曾避难于此,于是“黄桑峪”后来被改称“皇藏峪”。
来自大别山区的阿金,居然对这里的山水很感兴趣。用他的话说,山虽不高但古朴苍劲、饶有意境,尤其是对山谷中的青檀树有浓厚的兴致。那些枝干沧桑、盘根错节、宛如游龙的青檀,在初夏斑驳的阳光下,绽放出一季生命最初的绿色,显示出特有的生命力。很难想象,它们已经历经了千余年的岁月洗礼,见证着人世间的沧海桑田。
“青檀树的木质如何?”阿金问我。
“据说不怎么样,好像只能用它的树皮作纸张。”我笑道,“你不会是想起了庄子的那句话了吧?”
“那倒不是。木质不好,是世人从利用它的角度对它作出的评价。在我眼里,金丝楠木和青檀都是树木而已,类别不同,各有特色。”阿金回头看着我,继续说道:“你看着这绿意盎然的皇藏峪,虽然面积不大,也并非身处名山大川之列,却有如此丰富多彩的树种,有青檀、黄桑、柏树、木瓜等等,包容性极强。可谓方寸之间大有天地!而在这一众树木中,生命力顽强的青檀,不理会世人的眼光,在一个远离浮生纷扰却又自立而强的精神世界里独守着属于自己的清欢。一棵树木可以经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见证着朝代的更迭、历史的变迁,它的所见所闻又岂能是一代人所能窥见的?既然如此,我们又如何能嘲笑它呢?生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我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句话,并下意识地重新打量着阿金。我从他看青檀树的目光中读出了自己的浅薄。
六便士的月亮,五英镑的人生。
天地一逆旅,我亦是行人。
人生百年,转瞬即逝,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像皇藏峪的青檀树那样经历那么久远的年代,洞察那么多的世事,却还在嘲笑它的木质不够坚硬,不能做出坚固耐用的家具,用人类功利的目光去无情地评价它的精神世界。在克服土壤贫瘠而恣意生长的青檀树面前,我们大多数人更习惯用所谓的价值去衡量人生的成败,并在一生的价值追求中藏怯于坚、掩悲于喜,在本应多彩的生命花园里扮演起一只只枯叶蝶,始终戴着假面具生活在现实中,将拟态为一片枯叶作为一生不得已而为之的价值追求。或许,直等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我们才能打破枯叶与蝴蝶的界限,才能彻底放下追求于拟态枯叶的执念。只是不知道,当生命的最后时刻来临,有多少世人看见的是枯叶落地,又有多少世人才能真正看见死去的是蝴蝶。
是的,人世间总会有很多的意难平。既然难平,又何必去平!庸常之中,微芒不朽,很多的时候,我们真不妨尝试用庄子的“吾丧我”精神来看待人生,把那些无人问津的岁月熬成清茶,终会等来一场芳香四溢的清欢。
就像我们静心漫步于皇藏峪的青檀树林,就能够在属于它的清欢中,读懂生命的另一面。
■ 赵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