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了。
立夏要吃芽子粑,以稗子为原料。稗子,叶脉像稻,壳中有籽,形状近黍,微微小一些,亦属谷物类,一尺多高,七八月熟,相传它是水稻之祖。
荒年时候,古人借稗子救饥,捣取脱粒,可以蒸食,或磨粉作面,还能酿酒,煮粥尤佳,据说滋味不输稻粱。我没吃过。稗子有两种,长在水田里的是水稗,旱野所生者为旱稗。李时珍《本草纲目》上说稗字从卑,是禾之卑贱者。
掐准春尾夏头的潮气,将稗子洗净装麻袋育芽,每天过清水,不然容易捂坏,待芽头点点顶出来,五六天后,已近寸长,便摊在竹匾里曝晒。日头紧咬,稗芽慢慢晒至灰褐色,越发蜷如雀舌,石磨一口口将其咽下碾粉。掺麦面热水揉搓成团,摘芭蕉叶为垫,放蒸笼里铺开,夜里自行发酵熟了,早晨以大火蒸。猛火催逼,蒸汽钻出甑盖,满屋白雾如山中晨岚。粑熟揭锅,芽子粑凝作殷红,红得发紫,切块如方印,粗朴里渗出清甜。
稗芽也能换作麦芽、稻芽,只是少了野趣少了清香,少了山家的情味,更少了暖老温贫的慰藉。
芽子粑照例盛满碗,嘴里念念有词,恭敬放门外或者桌上,请老人家回来享用。老人家者,先人也。村民习俗如此,遗风不知多少年。厨下每有佳肴美馔,必先祭祖,绝不独享。偶有孩子心急抢食,总惹来责骂,觉得怠慢了仙逝的祖宗。
立夏早晨,老人总会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听听鸟鸣。有鹁鸪声,或是山鸦云雀长鸣,则寓意今夏多雨,若是听见寻常鸟叫,则预示天气晴朗。老人说,立夏听鸟,听鸟趁早。还说,立夏喜鹊叫,蚕桑价更高。
立夏了,去麦田地沟走走,说是延年祛病。这一天,白昼不能睡觉,也不能坐门槛、床沿,说会惹来腰痛,容易生病。倘或不小心坐在门槛上,则要连坐七户人家门槛,方可消灾。小孩还有称重习俗,说是有益身心。顽皮的孩子反反复复称几次,或者赖在稻箩里不出来,让父母抬着他晃荡。
初夏还是多雨。土路湿透了,鱼鳞瓦湿透了,炊烟袅上来,恍若梦境,小麦绿油油的。池塘剩下浅浅一口水,倒影若梦境,像半阕如梦令。几枝翠绿的荷叶,快两尺高,随风摇曳,惊乱水面一群小鱼。鸡鸭鹅走过篱笆,走过门前石阶,步态温柔,屋顶瓦当和善安详,颜色明亮。雨很细,如丝如纱,乡人说是毛丝雨。斜风细雨中,撑黑布伞的孩子走在小路上,戴青斗笠的男人在地里忙活,一个农妇装得满满一稻箩红薯藤送到屋后坡地上。果树结出极小的李子、梨子,灿然如星,樱桃吸饱了雨水,开始有泛红的迹象了。
瓦屋下坐着,门前荷塘传来几声蛙鸣,先是一只青蛙叫,随后三五只,百十只,蛙鸣愈来愈闹,彻天漫地,四野响亮,此起彼伏,咯咯嘎嘎,呱呱唧唧,如鼓如弦,一浪一浪穿过唰唰细雨涌入耳中。田野间似乎隐藏了千只万只青蛙,彼此争鸣。雨声渐渐大了,蛙鸣一时又沉寂了,天地浑然雨幕。
水草茂盛了,青葱茁壮,带一股极强的泥土味。水边菖蒲松开了纤纤长叶,密密匝匝像碧绿的翡翠玉剑。岸边不时传来水鸟清丽的一两声吟唱,只闻声鸣,难见其影,它喜欢藏在树叶下。偶有过路客,只见枝叶轻轻抖动,一团灰影几个纵身早就飞走了。鸟翼不沾一星尘埃,山溪晶亮剔透得如水晶。
空山无语,静得能听见野鸟啄木的声音,一声老水牛的哞叫或羊的咩叫,阳光便灿然聚向一点,是一声又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哞哞咩咩。从河边走来浣衣人,布衣钗裙,肤色黝黑,河水悄然从裙边滑过。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照得久了,后背油油的。
微微沁出汗,有热的意思了。风一日日吹过,油菜花期早已结束,开始结荚,一根根细细长长,饱满欲出,快要进入收割期。青菜长出菜薹,和豆腐同炒,清清白白,很养眼。菜薹和腊肉同炒,泛起油光,冒着香气,翠绿温润。豌豆荚圆滚滚的,用豌豆掺鸡蛋烧汤,一碗金绿富贵。莴笋一棵棵长得大了,粗若手臂。莴笋切块,和猪肉红烧,格外香。
茶叶采过三茬,茶价一天天跌下去,收茶的商贩停工了,母亲将茶采下,做点炒青自家喝。新茶用滚热的井水泡过,喝下一杯,周身俱暖。
节气小满,小麦次第成熟。竹林春笋疯长,雨夜路过时,仿佛能听见噌噌拔节的声音,一别三日,人就要仰望它了。长高的竹笋渐渐开枝,一地笋壳,有女人捡回去,剪成鞋模。
开始春耕,祖父在田里,犁开田泥,看见黄鳝,他总会捉回来交给祖母。祖母将黄鳝剁成一截截做汤,半寸一寸不等,头尾给祖父吃,中间粗大肥美的几段给了我。每年可以吃到三五条黄鳝,都是祖父犁田时捉回来的。用茶碗装着,入嘴清香。黄鳝并不稀罕,却是春夏时令之物。
水口封住了,田泥湿透软化,先犁一遍,灌水养十天半个月,再犁一遍,然后耙田,最后耖田,耖后方才插秧。耙以木头做成方格,下面都是铁齿,人站上去,让牛拉着,如篦子一般梳过泥块。耖高约四尺,横木为梁,装一排平行的铁齿,齿钉插入泥中,人扶手柄,驱牛向前拉去。
水田耖过,泥浆软熟平整,一块块白亮亮倒映着蓝天白云青山,倒映着树木和飞鸟。小蝌蚪一群又一群在田里游过,永不安歇。青蛙身子重一些,懒懒趴在泥水里,半天才跳几步。水田上空终日有鸟雀盘旋觅食,与浅绿的秧苗辉映。白鹭、灰雁、喜鹊、乌鸦、燕子、山鸡、云雀、八哥、鹧鸪、布谷鸟、长尾雉,低空飞着,不时啄衔而归,足尖触水的刹那,波光粼粼,人心随之荡漾。
性急的开始插秧了,站在水田,弯腰如弓,左手拿秧把,右手取下一两根秧苗插入泥中。人一步步向后,面前一棵棵绿色,慢慢铺开。柔嫩的一片绿,立在田里,好像浮在白云上,浮在蓝天中。田里多蚂蟥,叮人腿上,往肉里钻,有人从容弹开或者钳走,远远丢在田埂上,胆子小的,吓得从田里跳起来,带着哭腔,踉踉跄跄上了岸。
秧苗娇怯怯,细细的,风一吹,水波漾起,秧苗晃晃身子又慢慢静下来,一只蜻蜓飞上去,落脚时,秧苗又晃了晃。有些秧苗实在太孱弱,不经风,一吹就歪斜水田里,农人路过,忍不住脱掉鞋袜,下田去扶正它。
田埂种毛豆,外侧空地种花生、红薯或玉米,玉米根旁撒上豇豆种。玉米慢慢长高,豇豆一天天长高,不用搭藤架,顺势蔓延到玉米秆子上,看了心里欢喜。村口老槐开满满一树花,摘回来放鸡蛋清炒,饭量大增。
四月春夜,月光沁人,露水也沁人,走过一段田埂,月亮照过,水田上空气象晶莹。田里无数泥凼,每个泥凼住着一轮月亮,反射出淡淡的光线,书上说“水银匝地”大概就是那般模样吧。人停,月即停;人走,月也走;随着人踏小路,上山坡,转沙冈,再走过几处荒草地。走过池塘,月亮也跳进去蹚水而过。路过河滩,水中一轮明月,丢一块石头进去,水波乱了,月亮碎了一河。站在石头上,捧水洗洗脸,末了,将穿凉鞋的双脚在水中浸一会儿,又冰凉又清爽。月光照过,河水发出柔和的冷光,水流月动,光影荡漾,一晃一晃跌跌撞撞明明暗暗流向河潭,一路飘向村口。上游也有一汪水光,遥遥向下。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着清凉的水光,水光和月色凝在一起,一时也分不清水光月色。进得家门,才发现裤腿被路边的野草撩得湿漉漉的。窗外山月依旧高高守候在村庄上空,照在庭院。
没有月光,走在幽暗的星辰下,大地元气汹涌,自足底灌入体内。走十来里路,鼻底一会儿是山的气息,一会儿是水的气息,一会儿是青草气息,一会儿是稻田气息。走在那样的天地,心思越发沉静,又自失起来,肉身遁入虚空,须臾不在了,随魂魄精神一同散去,落得漫山遍野。归家后,神清气爽,背心微微沁出汗,身体湿润。
黄瓜挂满棚架,绿身细长,通体带刺,顶端还有黄花。黄瓜洗净,用猪油清炒,菜荒时,一日复一日,饭桌上都是它,寡淡无比,孩子总忍不住哭闹一番。隔三岔五,母亲将咸菜拿出一小撮,泡水蒸熟,用来下饭。一勺咸菜,下大半碗米饭。抑或将鸡蛋搅碎,添米汤放在饭锅里蒸成羹。
桃子熟了,是为四月桃,小的如鸡蛋,大的近乎茶碗,桃尖透出一抹红,引来无数馋涎。桃子结满树,密密麻麻,压得树枝垂地,偶有三五个顽童拿一根竹竿在桃树下躲躲闪闪,东张西望。
四月的桃树像怀了珠胎的妇人,有种富态美。清晨,露水凝在桃子上,茸毛竖起,桃皮沁出水光,映衬得桃腹格外鲜艳透亮。不多时,阳光斜切过院墙,将半树红桃染作胭脂色。几个肥大桃子忍不住探出身子,出了院墙,横在路上诱人。不几日,那物果然脱离枝头,不知进了谁的肚腹。
■ 胡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