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购得“补白大王”郑逸梅先生的《艺林散叶》,很厚的一部,六百多页,收了老先生所写的艺界闻人轶事六千多则。每则长则一二千字,短则一二百字。很适合随时拿上手,随意翻到一页,然后慢慢咀嚼,就似欣赏一幕幕的短剧,很有味道。
平时有些空闲,拿来翻开,无需挑拣,就这么慢慢读下去,开眼界,长见识,颇为雅事一件。这本书的最后一辑,是郑老写自己一些感悟及生活情趣之类,二百多则,就十八页。细细读来,老人的生活、情感、见识,都有展露。
无怪乎郑老高寿至98岁,无怪乎郑老一生笔耕不辍,从不懈怠,无怪乎老人的思路直到晚年依然清晰。尽管二百多则笔记中寻觅到他的生活点滴比较零碎,不完整,但从中可以捕捉到老人的作息习惯,对如今类似我等已入老境的人来说,是很有启发的。
读完这二百多则笔记,能感觉到郑老长寿健康的原因有几点:生活不讲究,衣食随意,没有陋习,心态平和。如他写自己的生活习惯:一辈子睡硬板床。他说:“余睡板床数十年,体力仍健好也。”“余卧木板床数十年,从未有沙发床、弹簧床之享受,却老而弥健。近据医学界人士谈,从人体生理卫生角度出发,最好之睡床,乃木板床,则余固先知先觉之实行家。”
这习惯,本人倒是与老先生有同感。小时候在上海睡棕绷,还比较硬扎。下放到安徽农村,床框子上用苘麻绳横竖拦几十道,就不习惯,人像荡在中间。招工进城,患上腰椎间盘突出,治疗后医生关照睡硬板床。其时刚调到新单位,职工有福利,公家送床一张。我从上海买了床架运来,告诉单位,床架有了,给我打个铺板即可。尺寸量好,做一木框,里面用木板铺实,躺着很舒服。木头不像棕绷会坏,不像苘绳会松,很稳当。
一睡就睡到了六十岁退休回上海,此间腰病再无复发。其间如出差睡宾馆,太软的弹簧床就觉得难受,第二天浑身酸痛。到上海之后,原来买的床垫也是弹簧床,睡几年后,觉得还是板床舒服,于是去买了一张铺板,铺在弹簧床上面(弹簧床抽掉床太矮)。看来硬板床是要睡到底了。
说到心态好,那是人保持健康的根本。郑老记下这样一则:“我喜撰小品文,散刊各报。关外某报转载之,截去署名。某抄袭家不知也,乃抄录一过,投寄《金刚钻报》。时我适主该报笔政,阅之嗢噱。”最后“嗢噱”一词第一次见,查了下,乃是:笑不止,乐不自胜。
副刊编辑往往会碰到这样的事。当年苏北某地农村有一投稿人,每每一次性寄来十来篇散文稿,是在那种乡镇小印刷作坊里印出来像传单一样的。其实就是抄来的,广种薄收,向全国几百家报纸投稿。万一有几篇刊出,也有一笔收入。对这种来稿,立马扔字纸篓,且极反感。
我们当地有投稿者,还是个执法部门的工作人员,第一次抄了一篇散文寄来,我觉得不错,就发了。他尝到甜头,再接再厉,又抄一篇发过来。这次他胆子大了,把余秋雨的散文抄来了。觉得眼熟,一查,原来如此。再查他前一篇,是抄芜湖的一位作者的。于是恼火得很,前一篇的稿酬追回,又通报其他科室,注意此人。
还有位作者,写得也不错,偏偏去抄《散文》杂志上的文字,被其他编辑看出来了。本来我是欣赏他的,这一来就像碰到了骗子,从此封杀他的稿件。那一段时间也是郁闷得很。像郑老那样大度,一笑了之,我恐怕还做不到,肯定是耿耿于怀。
郑老笔耕终生,当然也有他的业余生活,从书中可以看到,老先生的喜好,有交友,有读书,有收藏,也有赏花。老先生交往人多,朋友自然不少。他叫儿子替他编一个通讯录,以姓氏笔画多少排序。结果编出了一“巨册”。像我们过去没有使用手机前的通讯录,不过小小薄薄一本,百多人名地址电话。而这个巨册恐怕得有上千人之多。
书中有文:“我收藏红豆凡四种:一为吴中天池山物,荆人周寿梅自岳家带来;二为江阴顾山红豆树下物,乃吴凤鸣见贻者;而俞友清馈我虞山红豆山庄所产者二枚,南洋群岛者二枚。尤以南洋者,殷然浑圆,如宝石之有光,为之爱不释手,毋怪王摩诘有‘红豆生南国’之句也。”
又记:“徐积余藏戊戌六君子手札,逝世后散出。我购得谭嗣同二札一名片,浩劫中散失。”又记:“有人以吕留良卖地券出让,索价五十金,我欲购,却被人先得,至今惜之。”又记:“我得傅青主画幅,杨宛叟见而羡之,我以宛叟为长者,不与争,画卒归宛叟。”这种收藏,纯粹文人所好,欣赏把玩,不图回报。碰到对眼的收入,被人捷足先登也无所谓。
而读书显然是老先生生活中又一要务。且看:“恨不得十年暇,读平生未见之书,涉从未至之境。”又记:“不读书,不看云,不焚香,不写字,则雅趣自消,俗尘自长。”又记:“天下惟善读书者,不负花月,不脱酒盏,不离山水,不绝美人。”又记:“冬夏读书,春秋游览,此是世间惟一福人。”这样的读书,谁又能说不是种享受。
所以,在这十八页文字中,郑老说出了自己一生的梦想:“若得地十亩,必以三亩植梅,三亩树竹石,一亩凿莲沼,而所余三亩,则筑屋庋藏文史图谱,鼎砚骨董,予偃仰舒啸其中,以度晨夕,此外则无所求矣。”这是一个文人的梦,美好,朴素,简约,可以说这是上千年来所有纯文人的梦想。
在苏州扬州那样的地方,我们现今可以看到这些梦的影子。一个在文坛上活跃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有这样的梦,非常自然。尽管无法实现,但,向往总是可以的。郑老已故去三十三年了。一个世纪老人。从那些短短的文字中,看到他生活中曾经的点滴,感到他思维中跃动的亮点,仿佛老人依旧在与我们促膝而谈。
■ 王仲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