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实的身板,火红的脸膛,矫健的步履,豪爽的性格,宽厚的为人,勤劳的双手,这就是俺村的“老木匠”。老木匠和我的爷爷是堂兄弟。因此,我们同属一个家门,我自幼就经常到他家玩耍,对他有着深厚的感情和深层次的了解。
老木匠是他的绰号,因为他有着一手精湛的木工技艺,所以乡亲们就以他的职业冠名,习惯下来,村里的大人孩子都这么喊他,晚辈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便叫他“老木匠爷爷”。如有亲戚朋友造访,到村里打听他的住处,说他的本名有人会陌生地摇摇头,要是说出“老木匠”这个名儿,人们立马指着他的房子说:“就在那!”他的家是一个典型的皖北农村小院,三间堂屋、三间前屋,两边筑有围墙。一面靠墙摆放木料,上面用塑料布遮阳挡雨,保持木质完好;一面摆放着几口粗肚子大缸,都是天长日久,开裂渗水,不能容装蓄水的旧缸,但老木匠没有移除抛弃,而是填充泥土,种菜种花,增添小院的生机。
老木匠的木工活儿“满把抓”,样样精通,木制农耕器具几乎都可以造出来,大到四轮大车,小到一根擀面杖,无所不能。据说他十来岁时就跟着父辈学活。心有灵犀一点通,随着年龄的增长,木工手艺大有长进,到力气来全的时候,可独立完成许多农用器具的制作工艺。那个年代,木制农耕器具是主要的劳动生产工具,需求量大,而且需要手工操作。因此,老木匠的闲暇时间是不多的。我们住在前后位置,相距不远,每天公鸡打鸣的时候,我在被窝里就能看到他家灯火通明,听到他家斧敲锯拉的声音。为了赶活儿,老木匠不仅“白加黑”处于工作状态,而且还要有足够的耐心。就拿木料分解来说吧,经常需要长时间的打磨,一个原生树木,要根据农耕器具的需要,用大锯一层层分开,这个时候,老木匠就会寻找一个年富力强的搭档,把木材固定下来,两个人各持大锯一端,开始你来我往的“拉锯战”。这活儿太重,就是冰天雪地的冬天,也要甩去棉袄,才能应对这高强度的工作,完成对木材的初始加工。
一件农耕器具需要若干块木材拼接而成,从原料到成品,老木匠心细如发,精准完成,他不仅一遍又一遍地把木材表面打磨光滑,更重要的是把连接部位固定锁牢,确保不出现松动,以免影响使用寿命。他给我家制作的一块案板已经使用了几十年,虽然已经变成了“老古董”,早已褪去了表面的光鲜,但至今完好无损,上面摆放百十斤米面依然坚挺。
在那个年代,我们这个村庄的农耕器具大多出自老木匠之手,木车、木犁、木耩……乡亲们把这些器具称之为“老木匠牌”产品。听到这样的称呼,老木匠颇有成就感,常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可不是吗,他打造的两辆四轮大车成了俺村主要劳动生产工具,拉庄稼,运肥料,交公粮,赶大集,纵横驰骋,所向披靡。那一天,我第一次坐在大车上跟大人们一块赶远集,一路上环顾田园风景,仰视蓝天白云,聆听老木匠用略带沙哑的烟嗓哼唱情歌,倾诉衷肠。原来,铁血老木匠也有千般柔情。
老木匠的跟踪服务也让乡亲们心悦诚服,谁家的木制器具要是不小心损坏了,找到他维修,他二话不说,就会拆卸损毁部位,安装新部件,恢复使用功能。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就长成了大个儿,身材魁梧,有一股子虎劲,在麦场上翻叉小麦,好几次都把叉把挑断,父亲找到老木匠,请他安装一把结实的叉把。老木匠在木料堆里找出一根桑树把儿安在叉库上,又加固了一根钉子,临走不忘跟我叮咛道:“你小子不要使蛮力,干活悠着点儿。”这叉把坚实耐用,挑起一团麦草也不打软,与我的力量相匹配,我单手举起叉把,作出胜利状:“这才是我想要的好家伙!”是的,老木匠给了我放飞青春和力量的底气。
打造农具、喝酒、交友是老木匠生活的主题。当一件农具大功告成,完美收官后,老木匠就会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来犒劳自己。他喜欢喝得微醉,然后靠在门旁的枣树下歇息。秋天来了,满树的枣子青红相间,在风中摆动,偶尔落下来敲在老木匠的身上,他就会把枣子塞进嘴里咀嚼秋天的甜蜜,咀嚼生活的味道。我时常会跑到他的身边套近乎,老木匠看穿我的小心思,大手一挥说:“想吃枣子,自己上树摘吧!”枣树不高,我一纵身,几下子就能攀爬到树上,摇落一大片枣子,同行的小伙伴忙不迭地把枣子捡起来,我们一同分享。
老木匠加工农具,经常与人们打交道,结多识广,加上他又住在马路边上,朋友越来越多。那年夏天,一位走南闯北、随遇而安的磨刀老人来到俺村。此时已是日薄西山,夜幕降临,他正要找个地方歇息,恰好遇到了老木匠。两人交谈甚欢,一见如故,老木匠挽留他吃饭。席间,磨刀老人透露自己也是木匠出身,只是年老力弱,才云游四方,消遣晚年生活。两人切磋木工技艺,磨刀老人把自己的技术和盘托出,句句如珠,让老木匠大开眼界,掌握了更多农具加工的技巧,克服了在少数高难农具制作上的技术瓶颈。这是善良给老木匠带来的回报。
老木匠深谙优质木材在农具制作中的核心作用,在选购木材的同时,他尤其注重在房前屋后和沟塘路边种植优质乡土树种,有桑树、榆树、槐树、柳树等,积蓄木材资源。尽管有些树种生长周期长,需要一个漫长的成材过程,但它们都是上等的好料,因而有很高的种植价值。老木匠经常用双手或双臂丈量树木的尺度,估摸着使用价值。有的树木真的长大了,他就不舍得伐掉了,反倒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他家靠近池塘边上的一棵大柳树枝繁叶茂,两个人合围才能抱过来,被村民们称之为“柳树王”。老木匠晚年的时候,经常在大柳树下乘凉,想心思,回忆沧桑岁月,享受岁月静好,处于“人生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精神状态。
如今,老木匠已经作古,可当年他栽下的老柳树依然挺立在池塘边上,投影清清水波,它与老木匠紧紧连在一起,是一道有故事的风景。
如今,木制农具基本退出了农耕生产的舞台,但在俺村许多人的家里仍留有老木匠制作的犁耙等农具,这是他生命的印记,是他留给乡亲们的一笔精神财富。
□王绪谦